那年的雪,像是要把整座京城都埋进一片苍茫里。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寒风,从天际倾泻而下,打在青灰色的瓦檐上,积起厚厚的一层,又被呼啸的北风卷着,在街巷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刑场设在城中心的广场上,此刻早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呵出的白气与漫天风雪交织在一起,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容,却掩不住那一张张脸上复杂的神情——有好奇,有畏惧,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谢临舟就是在这样的风雪里,被两名膀大腰圆的狱卒押着,一步步走向那高筑的刑台。沉重的镣铐锁着他的手脚,每挪动一步,都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风雪天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身上的囚服早已被风雪打透,薄薄的一层布料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可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脊背挺得笔直,只是那张素来清俊的脸上,此刻沾着些许污泥与血痕,褪去了往日的温润如玉,只剩下一种近乎凛冽的平静。雪花落在他的发间、眉梢,很快便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而此刻,在距离刑场最远也最高的城楼之上,沈玉微正独自站在那里。
城楼的风比别处更烈,刮得她身上的素色披风猎猎作响,边缘的流苏被风卷着,不住地拍打在冰冷的城砖上。她身上裹得严实,可那寒意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子里,让她指尖都有些发僵。但她像是浑然不觉,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刑场上那个模糊的身影。
她的手里,紧紧捏着一只玉狐狸。
那狐狸雕得极精致,皮毛的纹路清晰可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蕴含着水光,灵动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她掌心跃出,钻进茫茫雪地里去。这是谢临舟亲手雕的。还记得那年春日,她在花园里追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回来后便对着他抱怨,说那狐狸太狡猾。谁知过了几日,他便将这只玉狐狸放在了她的妆奁上。
“玉微你看,”那时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温和得像春日暖阳,“抓不住活的,便雕一只玉的给你,这样它就跑不掉了。”
那时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眼里的笑意,比阳光还要耀眼。
可如今,握着这只冰凉玉狐狸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沈玉微望着刑场上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风雪迷了她的眼,让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那道挺直的脊梁,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即使身陷囹圄,也未曾有过半分弯折。
雪还在下,下得越来越紧,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痕迹都一一掩埋。城楼的风依旧呼啸,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沈玉微却始终站在那里,握着那只玉狐狸,指尖的冰凉透过玉石,一直凉到了心底。
玉狐狸的尾巴尖上,有道极细微却又清晰可见的裂痕。
那裂痕像一道浅浅的伤疤,横亘在雕琢得圆润光滑的尾尖上,破坏了整体的浑然天成。沈玉微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那道裂痕,冰凉的玉质下,仿佛还残留着那晚的寒意与喧嚣。
就是他被打入天牢的前一夜,府邸里乱作一团,火把的光映得窗纸忽明忽暗,兵甲碰撞的铿锵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她那时慌得厉害,攥着这只玉狐狸去找他,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关于通敌叛国的罪名,怎么会落到他头上。
可她找到他时,他正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围着,要押他去书房问话。他看见她,原本紧蹙的眉头似乎松了一瞬,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被身旁侍卫一声厉喝打断。“谢大人,莫要拖延时间!”
那一刻的混乱与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去。手中的玉狐狸脱手而出,“啪”地一声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她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听见那声脆响,像碎在了心上。等她慌忙爬起来去捡时,尾尖那处便多了这道裂痕。
他那时也看见了,隔着人群望向她,眼神里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有急,有痛,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绝望。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被侍卫强硬地架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如今指尖划过那道裂痕,尖锐的棱角硌得指腹生疼。沈玉微望着刑场方向,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将那道熟悉的身影衬得愈发单薄。她忽然想起,那晚他被押走后,她把摔出裂痕的玉狐狸捡回来,用锦帕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掉那道痕迹,就像有些事,一旦发生了,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