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尘山巅。
不是温柔的絮语,是亿万把淬了寒冰的碎刃,裹着九天罡风,永无止息地切割着这片被遗忘的绝域。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死寂的纯白,冷硬得如同神祇弃置的骸骨。连时间,似乎都在这片凝固的苍白里冻僵了。
我跪在这片冰寒炼狱的中心,往生池的边沿。池水并非清澈,而是翻滚着粘稠、污浊的漩涡,像一张不断开合、流淌着涎水的巨口,散发着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那是无数轮回挣扎的魂灵沉淀下来的绝望气味。我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深深陷在刺骨的积雪里,冰冷的砭痛顺着骨骼蔓延,却奇异地压不住胸口那团更深的、被反复碾碎过的空洞。
视野边缘,一抹红,灼目地刺入这片苍茫死白。
司命星君柏舟。
他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雪崖上,烈烈红衣如同冰原上唯一燃烧的业火,翻飞的衣袂在罡风中猎猎作响,其上用暗金丝线绣着的星宿图纹流转着冰冷的光。墨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之下,衬得那张脸愈发如同万年不化的寒玉雕琢而成,俊美,却毫无生气。风雪掠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他的目光,比这无尘山的雪更冷,穿透纷扬的雪幕,落在我身上,如同审视一块即将投入熔炉的顽石。
没有预兆,没有言语。
他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动作流畅得像拂去衣襟上的一片雪花。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攫住了我的后背,冰冷、无情,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我的身体瞬间腾空,像一片被狂风扯下的枯叶,朝着那翻涌着绝望漩涡的往生池坠落。刺骨的寒风灌满口鼻,割裂着皮肤。视野急速翻转,天地在颠倒的眩晕中褪色。
就在这失重坠落的瞬间,一点刺目的金光,猛地攫住了我涣散的视线!
它来自柏舟的腰间。
一块玉佩。
形制古朴,非金非玉,材质温润中透着亘古的寒凉。云纹缭绕的中央,镶嵌着一缕流动不息、纯粹得近乎暴烈的金色光芒,如同凝固的太阳碎片。风雪中,它折射出的锐利金光,像一把刚刚淬炼出炉、饱饮过鲜血的绝世凶刃!
这光芒——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捏碎!
就是它!
那柄在过往八世的轮回终点,一次又一次,精准无比地刺穿我心脏的剑!每一次,无论剑身如何变幻,是古朴的长剑、阴森的匕首、缠绕雷光的法印,还是冰冷祭坛上的割魂刃……在死亡的剧痛攫住我的刹那,视野被血色浸染的最后一瞬,映在我绝望瞳孔里的,永远是这样一抹、冰冷刺骨、象征着彻底终结的、流动的金光!
恨意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烧尽了恐惧,烧尽了麻木,只剩下沸腾的岩浆在灵魂深处咆哮!九百年的血泪,九百次剜心刺骨的背叛!
“柏舟——!”嘶哑破碎的尖叫冲出喉咙,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质问,瞬间被呼啸的罡风撕扯得粉碎。
下坠的身体,离那吞噬一切的污浊旋涡,仅剩咫尺!
池口翻腾的腥腐气息几乎扑到脸上。就在我即将被彻底吞没的刹那,雪崖上那抹冰冷的红衣,再次动了。
柏舟缓缓抬起右手,修长的食指伸出,指尖一点雷光骤然凝聚。
那光芒极小,只有米粒大小,却纯粹得令人心悸。它无声地跳跃着,蕴含着撕裂虚空、破灭万物的恐怖力量。周遭狂暴的风雪在它出现的瞬间,诡异地凝滞了,仿佛连天地法则都在这一指之威下屏息。
没有怜悯,没有迟疑。
他的指尖,对着我坠落的方向,轻轻一点。
嗤——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只有一声细微到极致的、如同烧红的烙铁按进冰水的轻响。
那点凝聚到极致的雷光,瞬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
视野被一片纯粹到极致的白炽彻底占据。紧接着,是灭顶的剧痛!
不是作用在体表,而是精准无比地、自内而外地爆发开来!仿佛有亿万根无形的灼热钢针,从胸腔深处、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毫无阻碍地穿透血肉、骨骼、皮肤,再猛烈地向外炸开!
“呃啊——!”
身体在无法形容的痛楚中剧烈痉挛,喉咙里涌上滚烫的腥甜。意识在灼烧与撕裂的酷刑中瞬间濒临溃散。坠落停止了,身体被一股毁灭性的力量钉在半空,成为那道恐怖雷光的祭品。
透过模糊的血色视野,我最后看到的,是柏舟那双冰封万载的眼眸。他薄唇微启,清冷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咆哮和骨骼碎裂的哀鸣,清晰地烙印在我即将崩散的意识里:
“苏九黎,你可知这是你第九次轮回?”那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则早已尘封的判词。
指尖的雷光再次暴涨,彻底贯穿了我的胸膛!
“九世前你盗走轮回镜,该受此罚。”
“罚”字落下的瞬间,贯穿身体的毁灭雷光猛地爆发!我的意识如同被投入烈焰的琉璃,瞬间碎裂成亿万片!最后的感知,是身体彻底失去支撑,再次朝着那翻滚着无尽黑暗与绝望的往生池旋涡,加速坠落……
冰冷,粘稠,死寂。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浮,仿佛沉入万载玄冰的海底。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虚无和冰冷刺骨的孤寂。九百年的血泪,九世轮回的背叛与死亡,如同被遗忘的尘埃,在意识的最深处缓缓沉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的一瞬,也许是短暂的一劫。一丝微弱的光芒,刺破了这沉重的黑暗。
我“睁开”眼。
没有身体,没有四肢,只有一片混沌的感知。我悬浮在往生池的最深处。这里并非池水,更像是一片凝固的、污浊粘稠的虚空。周围漂浮着丝丝缕缕灰白色的絮状物,散发着腐朽绝望的气息,那是被轮回彻底磨灭的残魂碎片。
而在我“下方”,在粘稠如墨的池底淤泥中,静静地躺着一具……骸骨。
它被池底沉淀的污秽之物半掩着,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灰白色,如同被时光和池水侵蚀了千万年的枯石。骨架纤细,属于一个女子。
我的目光,被牢牢钉在那具骸骨的胸腔位置。
肋骨。
左侧第三根肋骨。
在那根弧形的、本该光滑的骨头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深深浅浅的刻痕。每一个刻痕,都清晰地组成同一个名字——司命。
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和绝望,仿佛用尽了灵魂最后一丝力气,将这个名字,连同刻骨铭心的诅咒,生生凿进了自己的骨头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覆盖了整根肋骨的每一寸表面,如同最扭曲、最黑暗的经文!
九世轮回……每一次终结,我的魂魄坠入这往生池底,难道都曾在这具枯骨上,刻下那个带来无尽痛苦的名字?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所有残存的意识碎片!
原来这九百年,每一次被剜心碎脉、被背叛抛弃、被投入这绝望池底……都并非真正的终结。
原来我,从未真正死去。
这具刻满“司命”的枯骨,才是我九世轮回唯一不变的、永恒的囚笼与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