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的锣鼓敲响，前台的喧嚣隔着幕布传来。苏九黎躲在侧幕的阴影里，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就在这时，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角落的一个位置。

那里，独自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长衫，身形隐在昏暗的光线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覆盖着一张青铜面具。面具造型古朴，线条冷硬，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面前放着一壶酒，自斟自饮，姿态闲适，却又透着一股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疏离和阴郁。

苏九黎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人……很不对劲。他明明独自一人，却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寒冰，散发着无形的冷气。

台上正演着一出热闹的武戏，金戈铁马，喝彩声不断。面具人却仿佛置身事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到武戏落幕，报幕人高声道：“下一折——《白蛇传》选段‘西湖借伞’！”

面具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放下酒杯，微微坐直了身体，那双隐藏在面具后的眼睛，似乎瞬间穿透昏暗，精准地投向了舞台。

苏九黎的心猛地揪紧。《白蛇传》？“西湖借伞”？这桥段……与沈砚为她送伞那一幕何其相似！那场暴雨，那把油纸伞，他冰冷的指尖和苍白的脸……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锣鼓点再起，悠扬的丝竹声中，白素贞（由七叔操控的傀儡）与小青（另一名学徒操控）袅袅婷婷出现在“西湖”布景前。当唱腔婉转地唱到：“谢君子，恩义广，殷勤送我到钱塘……”时，异变陡生！

角落里的面具人动了。

他宽大的灰布袖袍轻轻一扬，一片片细小的、深紫色的花瓣如雨般洒向戏台，精准地飘落在扮演许仙和白素贞的傀儡周围。

曼陀罗！

那独特、幽冷、带着一丝甜腻又令人眩晕的香气，瞬间在戏台上弥漫开来！这香气……与听雨轩书房里的、与往生池底白骨散发出的气息，一模一样！

苏九黎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是他！这个面具人！他不仅知道曼陀罗，还拥有它！他和沈砚是什么关系？和司命柏舟是什么关系？和那具刻满名字的白骨又是什么关系？！他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冲着她来的？！

台上的傀儡依旧在丝线的牵引下演绎着“借伞定情”的旖旎，台下的观众沉醉在戏文里，无人注意到那诡异飘落的花瓣和后台学徒瞬间煞白的脸。只有苏九黎，在那浓郁的曼陀罗香气中，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死死抓住幕布，指甲几乎嵌进粗糙的布料里，才勉强稳住身形。

面具人似乎很满意花瓣造成的效果（或者说，他期待中的某个人的反应？）。他重新靠回椅背，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继续自斟自饮，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

此后的每一晚，只要云韶班上演《白蛇传》的“借伞”桥段，这个戴青铜面具的男人必定准时出现在那个角落。他从不点别的戏，只等这一折。当唱到关键处，他便会扬手洒下那致命的曼陀罗花瓣。那奇诡的香气，成了苏九黎每晚的噩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与往生池、与死亡、与那冰冷轮回规则的紧密联系。

这绝非巧合！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来自哪里，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恐惧如同藤蔓，缠绕得越来越紧，几乎让苏九黎窒息。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意也悄然滋生。与其坐以待毙，等着沈砚的剑或是这神秘面具人未知的手段，不如……主动出击！他既然一次次用曼陀罗“召唤”她，必然有所图谋！

这一晚，《白蛇传》的锣鼓再次响起。苏九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再躲在侧幕，而是主动走到后台最靠近面具人位置的那个道具箱旁，假装整理杂物。当那熟悉的唱腔再次飘来，当面具人扬起手臂，准备洒下花瓣时——

苏九黎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冰锥，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刺向那张青铜面具！

四目相对的瞬间，面具人扬手洒花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面具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带着一丝玩味和……了然。

花瓣依旧飘落，香气弥漫。

戏散场了。人声鼎沸，观众陆续离场。苏九黎没有动，她留在后台，仔细地、缓慢地收拾着散落的傀儡部件和丝线，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后台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角落里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将堆积的道具和挂着的傀儡影子拉得奇长扭曲，如同幢幢鬼影。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苏九黎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嗒…嗒…嗒…”

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在空旷寂静的后台响起，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苏九黎紧绷的心弦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油灯光晕的边缘。灰布长衫，青铜面具，正是那个每晚抛洒曼陀罗花瓣的男人。他如同从阴影里直接凝结出来的一般。

苏九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毫不退缩地迎向那两道隐藏在面具后的、冰冷审视的目光。恐惧仍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面具人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带着穿透力，似乎要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透彻。终于，一个低沉、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又带着金石摩擦般冷硬质感的声音响起：

“苏九黎。”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不是“苏绣娘”，而是她刻在轮回深处的真名！“这九百年，被至爱之人反复诛心的滋味，如何？”

苏九黎瞳孔骤缩！他知道！他不仅知道她的名字，还知道轮回！知道柏舟（沈砚）！

她强压住翻涌的气血，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紧，却努力维持着镇定：“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面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向前逼近一步。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曼陀罗冷香和陈旧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他微微倾身，面具几乎要贴上苏九黎的额头，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姑娘可愿……与我做笔交易？”

交易？苏九黎的心猛地一跳，警惕提到最高。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什么交易？”

面具人直起身，宽大的袖袍中，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异常苍白的手缓缓伸出。他的指尖，捏着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东西。

那是一枚玉佩。

质地温润，却透着亘古的寒意。玉佩的造型古朴奇特，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和星轨图案。最关键的是，玉佩中心，镶嵌着一缕流动的金光！

这玉佩……苏九黎的呼吸瞬间停滞！她认得！这分明就是无尘山巅，司命星君柏舟腰间悬挂的那枚！那曾在她无数次死亡瞬间，折射着冰冷剑光的玉佩！是司命神职的象征！

“我帮你破除这该死的九世轮回诅咒，”面具人的声音带着蛊惑，却又冰冷刺骨，“让你彻底摆脱柏舟（沈砚）的控制，获得真正的自由和解脱。”

破除轮回？自由？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苏九黎耳边炸响！这是她九百年血泪轮回中，最深切、最不敢奢望的渴望！她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在血管里奔涌。代价呢？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条件？”苏九黎的声音干涩。

面具人握着玉佩的手微微抬起，那缕流动的金光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更加妖异。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替我……杀一人。”

杀一人？苏九黎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这“自由”的代价，是染上鲜血！他要杀谁？为何不自己动手？为何偏偏找上她这个被诅咒缠身、朝不保夕的人？

无数疑问在脑中翻腾。然而，没等她问出口，甚至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异变突生！

面具人那只拿着玉佩的手快如闪电，猛地探出！目标不是她的要害，而是……她的喉咙！

冰冷、坚硬、如同铁钳般的手指，瞬间扼住了苏九黎纤细的脖颈！巨大的力量传来，让她瞬间窒息，双脚几乎离地！油灯的光晕在她眼前剧烈晃动，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呃……”苏九黎双手拼命去掰那铁钳般的手指，却纹丝不动。肺里的空气被急速抽离，眼前阵阵发黑。

面具人凑近她因窒息而涨红的脸，青铜面具几乎贴着她的皮肤，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汗毛倒竖。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和洞悉一切的了然，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别急着答应，小可怜……”

他的手指收得更紧，苏九黎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

“……这九世轮回的诅咒，本就是……你我……共同设下的局。”

你我……共同设下的局？！

最后这句话，如同九幽地狱吹来的寒风，瞬间冻结了苏九黎所有的挣扎和思维！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

窒息带来的黑暗吞噬了她最后一丝意识。在彻底陷入混沌之前，她只看到面具人那双隐藏在青铜之后的眼眸，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而痛苦的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