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稻种定乾坤开春的日头刚有点暖和气儿。
乡农技站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就夹着包下来了,推广新稻种。村委会那间大屋子挤满了人,
烟味汗味混在一块儿。墙上钉着两张画片儿,一张写着“汕优杂交稻”,
绿油油的秆子看着挺精神;另一张是“武育粳”,穗子沉甸甸的。两张桌子并着,
摊开两堆稻谷。小伙子清清嗓子,指着画片:“乡亲们,看看啊,这杂交稻汕优,产量高,
省肥,生长期短,插秧还能稀点,省工!缺点嘛…抗倒伏差点意思,得防着点白叶枯病。
”他手指头又挪到另一堆谷子上:“这武育粳呢,米好吃,煮饭香!抗倒伏那是顶呱呱,
病害也少点。就是得密植,生长期长点,功夫得下足。”他翻着小本本,
念叨着村里的土是啥样,雨水咋样,水渠通不通。底下的人嗡嗡嗡议论开了。
这个说:“省工好哇,现在年轻人谁乐意下死力?”那个嘀咕:“米好吃顶啥用?
多收几斤粮才是实在的。”问村民组长:“组长,你看种哪个好?”组长挠挠头,
蹲在条凳上吧嗒旱烟:“嗯…这个…各有各的好…大家伙儿看呢?
”墙角蹲着的杨老民一直没吭声,烟**快烧到手指头了。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摁,
鞋底子狠狠碾上去,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盖过了屋里的嗡嗡声。他抬起头,声音不高,
但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武育粳,抗倒。汕优杂交,会瘟。”屋里一下子静了。
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小声说:“老民说得在理,去年隔壁村那倒伏的,糟蹋多少粮!
”另一个接茬:“瘟起来更没治!”好像就等着有人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行,那就武育粳!
”组长一拍大腿,定了音。杨老民拍拍**上的灰,背着手,第一个走出了屋子。
屋外冷风一吹,他眯了眯眼。刘若尘跟在他爹后头出来,目光扫过桌上那两堆稻谷,
在武育粳那堆上停了停,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裤缝上捻了捻。
第二章:金秋的画卷日头毒得能晒脱皮。田里的水汽蒸上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可那绿油油的稻苗,顶着日头,一节一节往上蹿,厚实得能藏住野鸭子。一晃眼,天就高了,
风也凉了。满眼望过去,田里一片金黄,稻穗子沉甸甸地弯着腰,风一吹,哗啦啦响,
跟金子铺的海似的。稻场上更热闹。家家户户把新收的稻子铺开,厚厚一层,黄澄澄,
亮闪闪。杨老民背着手,步子迈得又稳又重,“夸哒、夸哒”地在各家的稻场上转悠。
“老民哥,吃烟!”张老六刚扬完场,一身灰扑扑的,忙不迭递上根“大前门”。
杨老民接过烟,就着张老六划着的火柴点上,吸了一口,慢悠悠问:“咋样?”“好!
好得很呐!”张老六笑得满脸褶子,“亏得你春天拿主意,定了这武育粳!看这谷粒子,
多饱实!听说后庄种了汕优的,瘟了,叶子焦黄一片,减产得厉害!
”杨老民鼻子里“嗯”了一声,没多话,但那腰杆子挺得更直了。他走到下一家稻场,
又有人递烟,说着同样感激的话。他接烟的动作越来越自然,那理所当然的架势,
就像这丰收本就是他该得的。碾米房的老陈头正给刘若尘碾米。新米像条银亮的小溪,
“哗哗”地从机器口子淌出来,堆在箩筐里。老陈头抓了一把,米粒颗颗饱满,
摸着又光又滑。“啧,好米!出米率高!不像那汕优,瘪壳子多。”他捏起一点米糠,
“就是这糠糙点,猪崽子挑嘴,不太爱吃。”刘若尘看着白花花的新米,
咧咧嘴:“甘蔗哪有两头甜,有这米就成。”他扛起一袋新米往家走,脚步轻快。晚饭,
灶上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股清甜的米香飘得满屋都是。杨老民揭开锅盖,
白花花的米饭像珍珠,亮得晃眼。他盛了冒尖一大碗,没夹菜,就那么干扒拉,
嚼得腮帮子鼓鼓的。咽下去,喉咙里“咕噜”一声,满足地打个响亮的饱嗝。
他摸摸吃得滚圆的肚子,又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圆脑袋,脸上没啥表情,
但眼角那点皱褶都舒展开了。第三章:新米香与涨价风村道上可没消停过。
拖拉机“突突突”地响,后头挂着空车斗的、装满粮食的,一趟趟地跑,卷起老高的黄灰。
那些开车的粮贩子,穿着皮夹克,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见人就散烟,脸上堆着笑,
话也说得甜。“大哥,稻子卖了吧?放着多占地儿!”一个胖粮贩堵在杨老民家门口,
硬塞给他一根“红塔山”。杨老民接了烟,粮贩子赶紧给点上。他吸了一口,
慢悠悠吐个烟圈:“急啥?还没腾出手呢。”“哎呀,大哥,您眼光是这个!
”粮贩子翘起大拇指,“今年就你们村这粳稻硬气!比那汕优都贵一毛钱一斤了!趁行情好,
早卖早落袋为安哪!”杨老民眼皮都没抬,又嘬了口烟:“再看看。
”粮贩子脸上的笑有点僵,又说了几句好话,见杨老民还是不松口,
只好悻悻地爬上拖拉机开走了。杨老民看着拖拉机**后面那团黑烟,
嘴角扯了一下:“嘿嘿,急啥?有得涨咧。”他转身回院,招呼刘若尘:“小民,
把窝摺搬出来,稻子囤上!”那窝摺是用竹篾编的大囤子,一圈圈围起来,能装不少粮食。
刘若尘闷头搬着,心里嘀咕:这得囤到啥时候?村头小卖部门口成了情报站。“听说了吗?
又涨了!粳稻涨了五厘!”“五厘?后村老王家今早卖的,比昨天涨了一分五!”“嘁,
里头有一分是人家给的脚力钱!”“管它呢,反正是涨了!”“嗯,涨了。”“不着急,
还得涨!”“对,肯定还得涨!”“涨了”这俩字,像小钩子,挠得人心痒痒。
刘若尘蹲在自家门槛上,听着外头的议论,手指头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
第四章:衣柜里的风衣梦秋收忙完。地里就剩些零碎活儿。刘若尘和他爹杨老民包了。
于雪柔在家就烧烧饭,喂喂那几头哼哼唧唧的猪,再伺候下满院乱窜的鸡鸭。闲下来,
她就爱收拾自己那屋。前年新盖的红砖房,她独占东头一间。地扫得能照人影,
桌椅擦得锃亮。最打眼的是靠墙那个三门大衣柜,深红色的漆,亮得能照人,
中间那扇门上镶着块大玻璃镜,从头照到脚。于雪柔站在镜子前,左转转,右转转。
镜子里的人,细腰长腿,皮肤白得晃眼,不像个常下地的。她打开柜门,
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儿。柜子里隔板垫着雪白的纸,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挂衣杆上挤挤挨挨挂着花衬衫、碎花裙、春秋穿的夹克,还有件厚厚的棉袄。
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比划着。这件小了,绷身上;那件太土,穿不出门。挑挑拣拣,
堆了一小堆在床头,打算送人或者扔掉。柜子里一下子空了不少。她看着空出来的地方,
发了一会儿呆,又从那堆不要的衣服里,捡回两件半新不旧的褂子,重新塞回柜子挂好。
于雪柔二十了。村里跟她一般大的姑娘,好些都定了亲,有的都抱上娃了。她模样好,
身段也好,农忙时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俩眼睛,可忙完一季,别人晒得黑炭似的,
她还是白生生的。她也爱唱歌,录音机里放港台的歌,她能跟着哼,调子还挺准。
墙上贴着刘德华、张学友的画像,贴得有点歪。“随她妈,玉萍当年就俊,嗓子也好。
”村里人都这么说。她妈赵玉萍,当年是公社宣传队的台柱子,演李铁梅,举着红灯,
不知迷倒多少后生。谁都想不通,那么朵鲜花,咋就插在了杨老民这堆牛粪上,
还早早地就没了。前几天赶集,于雪柔去了县城的大市场。女人嘛,就爱逛衣裳摊子。
这家看看,那家摸摸,还能试穿。老板娘们嘴都甜:“哎哟,妹子这身段,天生的衣裳架子!
穿上就跟画报上走下来似的!”快走的时候,她在个不起眼的角落瞅见件米色风衣。
孤零零挂那儿,灰扑扑的。她让老板娘拿下来试试。没想到一上身,
镜子里的自己像变了个人,又贵气又精神,还不显老。老板娘围着她转了好几圈,
咂着嘴:“啧啧,这气质!一般人真撑不起来!”于雪柔问:“啥叫气质?”老板娘卡壳了,
支吾着:“气质…就是…就是好呗!穿着好看!六百块!”“太贵了!”于雪柔摇头。
一番讨价还价,老板娘拍着胸脯:“一百五!最低了!真不赚你钱,就当帮你捎一件!
妹子你可千万别跟人说这价,要不我这生意没法做了!”于雪柔摸摸口袋:“钱不够,
过几天来。”“行!给你留着!说好了啊!”老板娘爽快答应。
于雪柔抿嘴一笑:“你不留也得留,别人穿了没这‘气质’!
”老板娘也乐了:“下回来就别走了,给我当模特儿!”于雪柔不缺买衣裳的钱。
去年农忙完去农场帮工,攒了些。可她不想动这钱。去年夏天,
她用自己插秧挣的钱买了条裙子。结果秋后她爹卖麦子,给了弟弟杨小民一百块,
只甩给她五十,理由是她“夏衣都买好了,有钱”。今年她不傻了。那件米色风衣的样子,
老在她脑子里晃。镜子里的自己,光彩得让她自己都有点嫉妒。想多了,心里跟猫抓似的。
她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村道。人走来走去,鸡在刨食,猪在树根底下拱土。
一辆装满粮食的四轮拖拉机“突突突”开过去,开车的粮贩子叼着烟,眯缝着眼,
随着车子颠簸,身子一晃一晃,得意得很。拖拉机惊得鸡扑棱着翅膀跳开,猪却头都不抬,
专心拱它的。拖拉机开远了,路上安静下来。杨树叶子黄透了,风一吹,“哗啦啦”往下掉,
像一群黄蝴蝶。门前的野菊花开了,金灿灿一片。天,真的凉了。于雪柔的目光越过村道,
望向远处的田野。收割完的田地空荡荡的,几台小手扶拖拉机在犁地,远远看去,
像几个小黑点在慢慢挪动。第五章:白球鞋的渴望太阳像个咸蛋黄。
慢慢沉到白塔河大堤后头去了。西边天烧得通红。家家烟囱冒起了炊烟。鸡鸭回笼,
牛羊归圈,村子里的声音热闹起来。刘若尘开着他那台“突突”响的手扶拖拉机回来了。
犁铧上沾满了黑泥。拖拉机开得慢,他跟在旁边走。后头传来更响的“突突”声,
一辆装粮的四轮车超了上来。刘若尘把拖拉机往路边靠了靠,让道。四轮车加足马力冲过去,
喷出一股黑烟,那劲头十足的声音让刘若尘精神一振。他停在那儿,
看着四轮车卷起的烟尘消失在村道尽头,半天没动。几天前的晚上,
乡里大会堂来了个草台班子唱歌。张山和赵四跑来喊他。张山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白球鞋,
鞋帮子上印着条龙,是本地产的“天龙”牌。赵四脚上也是一双,白得晃眼。“小民,走啊,
看演出去!”张山招呼。刘若尘低头看看自己脚上洗得发白、还沾着泥点子的解放鞋,
没挪窝。“咋了?走啊!”赵四推他。“鞋…埋汰。”刘若尘闷声说。
张山把脚往旁边条凳上一跷:“看我这鞋!真皮的!透气!看见没,这还有小眼儿,
穿着不臭脚!底子是牛筋的,软乎,走多远路都不累!才八十五!你也整一双呗!
”那晚台上的歌吼得震天响,灯光闪得人眼花。刘若尘坐在硬板凳上,一点劲都提不起来。
满眼都是张山和赵四脚上那两双白球鞋,在昏暗的灯光下,随着他们走路,
划出一道道白色的弧线,又利索又精神。再看看自己脚上这双灰不溜秋的解放鞋,
他觉得浑身不自在,脸上有点烧,幸好灯光暗。回到家,他躺在那张破木板床上,
翻来覆去像烙饼。脑子里全是那白球鞋的影子,还有电视里那个广告:一男一女骑着摩托,
风驰电掣,脚上那双“天龙”白得耀眼。“脚踏天龙,马到成功!
”那声音在他耳朵里嗡嗡响。他也能挣钱。每年开着他那台破手扶,给自家地犁完耙完,
还帮别家犁地耙地。可邪门的是,活是他干的,钱却都进了他爹杨老民的兜。
他爹理由很硬:“加油不花钱?机器坏了修不花钱?”刘若尘觉得这事儿,忒不公平。
第六章:烛光下的裂痕刘若尘在井台边,用铁皮桶“咣当咣当”打了半桶水,胡乱抹了把脸。
手上黑乎乎的油泥混着草汁,洗了跟没洗差不多。杨老民正给一把铁锹装新木把,
敲得“梆梆”响,朝厢房喊了一嗓子:“开饭!”晚饭简单。一碗炒得蔫头耷脑的豇豆,
一盘切得细细的腌萝卜丝。蜡烛摆在桌子中间,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摇西晃,
像个跳舞的小人儿。刘若尘看了看菜,拿饭铲在碗里使劲压了压,压实一碗饭,
端起来就扒拉。他那双手,油污、草汁、泥巴混在一起,花花绿绿的。杨老民捏着小酒盅,
就着那点微光,看看闺女于雪柔,脸盘儿干净秀气;又看看儿子刘若尘,身板儿结实。
他抿了一小口酒,辣得他眯了下眼,脸上那点皱褶好像被酒劲儿熨平了些。“丫丫,
明儿弄点好的,你兄弟干的是力气活。”杨老民放下酒盅说。于雪柔正嚼着脆生生的萝卜丝,
头也不抬:“好菜在街上摊子上摆着呢,得拿钱买。”声音有点冲。提到钱,
杨老民不吭声了,下意识捏了捏自己那空瘪瘪的裤兜。蜡烛火苗“噼啪”爆了一下,
墙上的人影子跟着猛地一晃。蜡烛油像眼泪似的,淌下来一溜。刘若尘站起身,
“啪”地拉了下吊在房梁上的电灯绳。灯泡没亮。“别拉了!拉乱了!”于雪柔赶紧说。
乡里供电不稳,老停电,有时候拉乱开关,等半夜来电,灯能白白亮一宿。
刘若尘拉灯是想看电视,准确说,是想看广告。
县电视台老在节目里插播“天龙”运动鞋的广告。他就爱看那个:一男一女骑摩托,
脚上那双白鞋在黑白电视里都显眼。“脚踏天龙,马到成功!
”于雪柔这时候准保要换台看省台的香港电视剧《义不容情》,为这,姐弟俩没少拌嘴。
于雪柔咽下嘴里的萝卜丝,突然说:“大,村里有人家卖粮了。”杨老民闷头喝酒,没接话。
他也听说了,卖了的都喜笑颜开,说亩产高得出奇。他觉着不对。张六指家地里的稻子,
杆子比他家的矮一大截,也嚷嚷亩产一千一百斤?后来才听说,是往粮里掺了碾碎的细土!
这缺德事儿,今年都快成半公开的了。他刚听说时,跟听说鱼长了腿上岸吃草一样,
觉得荒唐。“大,咱家也卖了吧?”于雪柔又说。刘若尘立刻大声附和:“对!赶紧卖!
人家都卖了!”杨老民“咚”一声把酒盅顿在桌子上。蜡烛火苗吓得一哆嗦,差点灭了,
又顽强地稳住。“别人卖我管不着!那缺德事,我做不出来!”他脸绷着,
酒劲上头的红晕褪下去,变得黑沉沉的。“大,你脑筋别那么死,”于雪柔劝道,
“西庄那老党员家,也这么卖的。”“就是!显得他比老党员觉悟还高!
”刘若尘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帮腔。在卖粮这事儿上,姐弟俩头一回站到了一块儿。
杨老民被儿子这不阴不阳的话彻底激怒了。“砰!”他猛地一擂桌子,
碗碟酒盅“哐啷”乱跳。“这家里!还轮不到你做主!除非我死了!”桌子震得蜡烛倒下来,
“噗”地灭了。一股呛人的蜡油味弥漫开。黑暗中,只能看见他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像要喷火。死一样的寂静。刘若尘把手里的饭碗狠狠往桌上一摔!“哗啦!”碗碎了,
饭和萝卜丝溅得到处都是。他扭头就走,脚步又重又急,“砰”地一声摔上自己房门,
那门框子都跟着颤了颤。于雪柔坐在原地没动,像个看戏的。杨老民僵在黑暗里,
半天才想起来摸烟。手在几个口袋里乱掏,
最后发现打火机一直就攥在手心里……月光从窗户淌进来,爬到杨老民的床头,照在他脸上。
那脸上沟壑纵横,每道褶子里都像是塞满了阴云。他划着火柴,点着烟,火光一闪,
照亮他浑浊的眼睛,里面空落落的。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暗。
第七章:铁牛上的较量日头爬得老高了,明晃晃地照着院子。杨老民像拉磨的驴,
在院里转着圈。他先走到刘若尘那屋的窗户底下喊:“小民!起来!下地了!”里头没动静。
他又去拍门板:“嘭嘭嘭!听见没?几点了还睡!”还是没声。杨老民火了,
一把推开那扇没插严实的破木门。一股浓烈的臭脚丫子味儿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呛得他直皱眉。屋里乱得下不去脚:两只沾满干泥巴的解放鞋,一只在门后,
一只在床底下;一套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团在墙角;床单一半耷拉在地上。刘若尘光着膀子,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瞪着黑乎乎的房梁,对他爹的喊叫充耳不闻。
杨老民那股火“噌”地窜到脑门,扬起巴掌,多少年没往这小子身上招呼了!
没想到刘若尘像装了弹簧,“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赤脚站在地上,脖子一梗,
迎着那巴掌:“打!往这儿打!打死算逑!”他指着自己的脑门。杨老民的手举在半空,
僵住了。他看着儿子:嘴唇上方冒出了一圈淡淡的青胡茬,个头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胳膊上的腱子肉鼓鼓囊囊,比自己还粗一圈。杨老民那口气,一下子泄了。
举着的手像根冬天冻僵的枯树枝,半天才软塌塌地放下来。他嘴唇哆嗦了两下,
憋出一句:“离了你…这地球…还不转了?!”他咬着后槽牙,
走到院里那台破手扶拖拉机跟前。弯下腰,攥住那冰冷的摇把,深吸一口气,
腰腿胳膊一起使劲,猛地抡圆了胳膊!“吭哧!吭哧!突突突…突突突!
”拖拉机咳嗽似的喘了几声,终于喷着黑烟吼叫起来。挂档!松离合!
拖拉机像头被惹毛的犍牛,猛地向前一蹿!杨老民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趔趄,
冷汗“唰”地冒了一身,赶紧死死抓住扶手。拖拉机喘着粗气,总算平稳了些。他抹了把汗,
定了定神,才敢把它慢慢开出院子。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开这铁家伙。
头一回是刚买回来那会儿,他手痒想试试,结果没开出几十米,这畜生就一脑袋栽进了路沟,
吓得他再也没敢碰过。秋后的天显得特别高,日头白晃晃的,没什么热乎气,
照在身上凉飕飕。拖拉机的铁轱辘碾过铺着碎石的村道,发出“哐啷哐啷”刺耳的噪音。
杨老民走路的姿势也变了,往日那“夸哒夸哒”的铿锵步子没了,两条腿像是软的,
深一脚浅一脚,倒像是被拖拉机拖着走。路上碰见张六指。
张六指正夹着他那个黑亮的人造革皮包,瞅见杨老民开着拖拉机,眼珠子瞪得溜圆:“哟,
老民哥?今儿咋你亲自出马了?小民呢?”杨老民心里发虚,含糊地应道:“后头…后头呢,
马上来!”脚下油门不由得踩深了点,拖拉机“突突”叫着,喷着更浓的黑烟跑开了。
他打心眼里瞧不上张六指这号人。田野被秋风扫得一片枯黄,空旷得很。
杨老民把拖拉机开到自家田头,接着昨天刘若尘犁开的茬口。
他记得儿子开犁前要拧那个铁杆子调深浅。他学着样,抓住那根螺杆,左拧几圈,右拧几圈。
然后挂档起步,把犁铧往土里插。“轰!”拖拉机猛地一震,**后面冒出滚滚浓烟,
像个拉不动重车的老牛,在原地“突突”地抖,轮子刨出两个泥坑,就是走不动!
犁得太深了!杨老民慌忙退出来。犁铧一离地,拖拉机头猛地往下一沉,
**后面的扶手“呼”地一下高高翘起!杨老民根本来不及撒手,
下巴颏结结实实撞在那冰冷的铁扶手上!“呃!”杨老民痛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
嘴里一股铁锈味儿,感觉满嘴牙都松动了。他捂着下巴,疼得直抽冷气。忍着痛,
又把那调节螺杆反方向死命拧了几圈。这下好了,犁铧像长了脚,死活不肯往土里钻!
拖拉机拉着空犁铧,“突突突”地在田里疯跑起来,犁尖在土皮上划出浅浅的白印。
杨老民急了,赶紧两只脚踩到犁架上,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下压,犁铧才勉强啃进土里,
翻起薄薄一层浮土……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杨老民踉踉跄跄总算犁了两圈。回头一看,
地被他犁得东一道沟西一道梁,歪歪扭扭像长了瘌痢头。昨天刘若尘犁出的那条笔直的线,
硬生生被他犁成了弯弯曲曲的蚯蚓道。刘若尘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田埂上。他沉着脸,
一声不吭地走过来,一把夺过杨老民手里的拖拉机扶手。他两只手抓住冰冷的铁把手,
胳膊上的肌肉猛地绷紧,往下一沉!“轰!”拖拉机喷出一大股黑烟,
随即那吼叫声变得平稳有力,黑烟也变成了淡淡的青色。这头暴躁的铁牛,
瞬间变得温顺起来。犁铧稳稳地插入油黑的泥土,
流畅地翻卷出一排排整齐的、带着湿气的泥浪,像黑色的绸缎一样铺开,连绵不断,
带着泥土特有的腥气。杨老民站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汗珠子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他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看着儿子稳稳地扶着犁,
看着那哗哗翻动的肥沃黑土。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
第八章:六指的攻心计张六指这些天走路都带风。那个黑色人造革皮包夹在胳肢窝底下,
擦得锃亮。天刚蒙蒙亮,他就窜出了门,皮鞋踩在村道上,“咔咔”响。“老哥,还捂着哪?
粮价到顶啦!再放下去,老鼠啃,鸡鸭啄,一天蚀掉几斤肉,心疼不?
”在东头李老四家稻场上,张六指掏出一盒“红梅”,弹出一根递过去。
李老四看着自家囤着的稻谷,有点犹豫。张六指划着火柴,给李老四点上烟,
自己也点了一根,眯着眼吐个烟圈:“听我的,错不了!早卖早安心,钱揣兜里才踏实!
你看村西头老王家,昨天刚拉走一车,数票子数得嘴都咧到耳根子了!”他凑近一步,
压低声音,“再说了,咱这法子…嘿嘿,一斤能多出好几厘呢!那细土,比稻子还压秤!
”李老四狠狠吸了口烟,看着张六指油光水滑的头发和新崭崭的西装,
再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掌,终于点了点头:“行…那就…卖吧!”张六指脸上笑开了花,
一拍李老四的肩膀:“这就对了!我这就叫车去!”一车,又一车。
沾着泥土、裹着细尘的粮食,被拖拉机、四轮车拉着,从村里各家各户的稻场上运出去。
张三卖了,李四卖了,王五也卖了。连村民组长家那高高堆起的粮囤,也见了底。
组长蹲在空荡荡的稻场上抽烟,看见杨老民路过,把头扭到了一边。杨老民背着手在村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