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大了,砸在听雪堂的琉璃瓦上,声势惊人,仿佛要将这七年的沉寂与隐秘一同冲刷干净。
萧执那句话如同惊雷,在她耳边反复炸响——“别想再离开”。这不是情话,是囚笼的宣告。
苏流云稳住心神,指尖从微凉的琴弦上滑落,置于膝上,攥紧了裙裾。她抬眸,迎上萧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试图从那片寒冰下找出些许破绽。“王爷是要囚禁臣女?”她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尾音却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以何名义?是怀疑臣女乃沈氏余孽,还是……单纯因为这张脸?”
萧执并未立刻回答。他踱步至窗边,负手望着窗外被暴雨蹂躏的庭院,玄色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峭。“沈氏没有余孽。”他声音冷硬,如同判决,“七年前,菜市口的血,流了三天三夜。这是陛下亲笔朱批,铁案如山。”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苏流云的心口。她仿佛又闻到了那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看到了父亲怒睁的双目,母亲绝望的眼神,还有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倒在刽子手的屠刀下。
“既然如此,王爷为何对一已死之人,一幅旧日画像,念念不忘?”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恨意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要窒息。
萧执霍然转身,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汹涌情绪,如同窗外压抑的暴雨天空。“因为本王不信!”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痛苦?“沈太傅学贯古今,忠直清廉,为何通敌?!沈清弦,一个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女子,为何会突然‘投缳自尽’?!这七年来,每一道关于此案的卷宗,每一个经办此案的官员,本王都反复查证!档案阁那把火——”他死死盯着她,“烧得太过巧合!”
苏流云浑身一震,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冷却。他在查?他一直在查?这怎么可能?当年亲自监斩,下令满门抄斩的,不就是他萧执吗?!他那日站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如同俯瞰蝼蚁的神祇!
“王爷现在来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她冷笑,眼中已盈满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性命,菜市口的血,难道是王爷一句‘不信’,就能勾销的?”
“勾销?”萧执一步步逼近,直到两人鼻尖几乎相触,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将她完全笼罩。“谁说本王要勾销?”他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声音低沉而危险,“本王要的是真相!是这桩冤案背后,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而你——”
他猛地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苏流云,你是这盘死棋里,唯一的变数。你带着沈清弦的脸,她的琴艺,她的记忆回来,就别想再置身事外!”
他的指尖冰凉,触感却如同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被迫仰视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疯狂,心中一片混乱。他究竟想做什么?为沈家翻案?那他当年为何……难道是……
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让她瞬间僵住。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惊慌的声音:“王爷!京兆尹府来人禀报,说……说在清理刑部档案阁废墟时,发现了一具焦尸!初步勘验,是档案阁主事刘明德!而且……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一枚小小的、沾满烟灰的铜牌被内侍颤抖着呈上。萧执松开捏着苏流云下颌的手,接过铜牌,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沉了下来。
那铜牌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一个诡异的图腾——盘旋的蛇,缠绕着一柄断剑。
苏流云瞳孔骤缩!这个图腾!她见过!在父亲被带走的前一夜,她偷偷看到父亲烧毁的信笺一角,就有这个印记!父亲当时神色极为凝重,见她进来,慌忙将纸灰扫入香炉。
“蛇纹断剑……”萧执摩挲着铜牌,眼神锐利如刀,低声自语,“果然……他们坐不住了。”
他猛地看向苏流云,目光如电:“你可知这是何物?”
苏流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缓缓摇头:“臣女不知。”
萧执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将铜牌收起,对外吩咐道:“备车,去京兆尹府。”
内侍领命而去。萧执再次将目光投向苏流云,语气不容置疑:“你随本王一同去。”
苏流云愕然:“臣女去恐怕不便……”
“不便?”萧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本王带你亲自去看。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他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抓起旁边一架墨色斗篷,兜头将她罩住,揽住她的腰便往外走。斗篷上带着他独有的冷冽沉香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将她紧紧包裹。
马车在暴雨中疾驰,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哗啦声响。车厢内空间逼仄,两人并肩而坐,沉默无声。苏流云能感受到身边男人紧绷的身体和散发出的低压,她心中亦是惊疑不定。焦尸,铜牌,蛇纹断剑……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隐藏在沈家冤案背后的巨大阴谋。而萧执的态度,更是迷雾重重。
他若真是幕后黑手,为何要追查?他若心存愧疚,当年为何那般绝情?
马车在京兆尹府衙前停下。府衙内外灯火通明,侍卫林立,气氛肃杀。京兆尹擦着冷汗迎上来,见到萧执身边的苏流云,愣了一下,但不敢多问。
停尸房内,一股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一具焦黑的尸体躺在门板上,形状可怖。
萧执面不改色,上前仔细查验。苏流云强忍着不适,目光也落在那具尸体上。忽然,她注意到焦尸紧紧攥着的右手拳头里,似乎露出一点非皮非肉的异物。
“王爷,他的手……”她下意识出声。
萧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示意仵作掰开尸体的手。焦黑蜷缩的手指被艰难地展开,掌心赫然是一小片被烧得卷曲、却依旧能辨认出是明黄色的绸缎碎片!碎片上,似乎还有模糊的字迹!
明黄,那是皇室专用之色!
仵作小心翼翼地将碎片取下,呈给萧执。萧执就着灯光仔细辨认,脸色越来越沉。那碎片上的字迹虽残缺,却隐约可见“敕”、“证”等字样!
“敕令……证物?”苏流云凑近,低声念出,心中骇然。这碎片,难道是某种皇室敕令的一部分?为何会出现在档案阁主事的手中?
萧执猛地攥紧了碎片,指节泛白。他回头,目光如炬地看向苏流云,声音低沉而紧迫:“你现在还认为,沈家之案,只是简单的通敌吗?”
雨夜,焦尸,神秘铜牌,明黄碎片……无数线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两人紧紧缠绕其中。苏流云看着萧执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凝重与杀机,终于意识到,她的归来,她的复仇,或许从一开始,就踏入了一个更为凶险、更为庞大的漩涡中心。
而身边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敌是友,她已无法分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