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终散。
太极殿内觥筹交错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冰冷的寂静和弥漫在空气中的酒馔余香。宫人们垂首敛目,无声地穿梭于殿内,收拾着残局,他们的脚步轻盈得像猫,生怕惊扰了这权力中心短暂的宁谧,或者说,惊扰了那高踞于龙椅之上、心思难测的新君。
晋帝宇文扈并未立刻离去,他略显疲惫地靠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如意,目光放空,望着殿顶那盘踞的金龙彩绘。一场盛宴,有时比一场战役更令人心力交瘁。他需要权衡每一道目光,揣度每一句贺词背后的深意,更要费心维持那幅父慈子孝、君明臣贤的锦绣画卷。
尤其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方才太子宇文伯雄和幼子宇文琰所坐的位置。
太子宇文伯雄,他的嫡长子,一如既往的谨言慎行,举止得体,应对恭谨。然而,正是这份无可挑剔的恭谨,在宇文扈眼中却成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铠甲,隔绝了父子之情,只余下君臣之防。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当自己将那颗剔净的梨子赐给昊儿时,宇文伯雄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黯淡。那抹黯淡,没有逃过皇帝的眼睛,反而像一滴冰水落入滚油,在他心头炸开一片名为“警惕”的灼热。
“他果然在意了……”
宇文扈心中冷笑,“他在意朕的宠爱,在意朕的赏赐,那他是否也在意……朕这把椅子?”
而与太子的沉郁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幼子宇文琰全然未觉的欢快。此刻,那孩子或许早已跑回自己的宫殿,兴致勃勃地摆弄那对刚刚得赐的玉麒麟去了吧?想到宇文琰捧着玉麒麟时那亮晶晶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欣喜眼眸,宇文扈紧绷的心弦竟奇异地松弛了几分。
那份天真,那种全然依赖、毫无野心的赤子之情,是宇文扈在这座冰冷宫城中所能触摸到的、为数不多的暖意。
只是宇文扈却不知,他刻意展示的这份偏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虽未在当下掀起惊涛骇浪,那荡开的涟漪却已悄然触动了湖底潜藏的暗流。
……
殿外,月色清冷。
几位重臣并未立刻出宫,而是默契地放缓了脚步,于宫道之上看似随意地寒暄。其中,尤以户部尚书崔伦和光禄大夫王献之最为引人注目。二人皆是前朝旧臣,善于审时度势,在新朝篡立之初便迅速表忠,得以保全禄位,甚至更受“信重”——或者说,皇帝需要他们这样的“榜样”来稳定人心。
崔伦捋着胡须,望着前方被内侍簇拥着、身影渐渐远去的太子仪仗,忽然轻声一叹:“太子殿下……今日似乎颇为沉默啊。”
王献之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接口道:“陛下天威日隆,太子殿下恪守臣礼,自是愈发谨言慎行,此乃国之幸事。”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其下隐含的意味,在场几人无不心知肚明。
什么恪守臣礼,分明是感受到了天子的冷落与猜忌。
另一名官员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倒是小殿下……天真烂漫,深得圣心。陛下今日龙颜大悦,多半是因他在侧。”
“宇文殿下赤子心性,淳朴可爱,难怪陛下疼爱。”崔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观陛下,于小殿下身上,所求并非文韬武略,江山承重,而是一份纯粹的天伦之乐啊。”
天伦之乐。这四个字轻轻巧巧,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在场几人心中那扇名为“野心”的门。
皇帝防范甚至忌惮能力出众、母族有潜在势力的太子,却毫无保留地宠爱一个毫无根基、天真无邪的幼子。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条通往权力巅峰的、原本只有太子一人行走的狭窄之路,旁边似乎又被陛下亲手开辟出了一条新的小径。这条小径看似不起眼,却铺满了皇帝的私心与偏爱。
王献之目光闪烁,缓缓道:“储君之位,关乎国本,自当慎之又慎。陛下圣心独运,非我等臣子所能妄测。然,为君父分忧,为我晋朝万年计,我等岂能毫无作为?”
一阵短暂的沉默。夜风吹过宫墙,带来几分寒意。
崔伦忽然停下脚步,看向王献之,眼中精光毕露:“王公所言极是。太子殿下固然贤德,然性子似乎过于沉郁刚愎了些(这自然是莫须有的揣测)。倒是小殿下,心思纯净,如璞玉未雕。若得良师益友悉心辅佐,将来未必不能承继大统……届时,他必然感念今日扶持之恩,我等更进一步当指日可待”
“璞玉未雕”,说得真好听。真正的潜台词是:幼主懵懂,便于控制。
一个绝佳的政治投机蓝图在几人心中迅速勾勒成型:拥护最得圣心的幼子,既能迎合皇帝眼下隐秘的心思,博得他的欢心与信任,又能攫取那无比诱人的“从龙之功”。更重要的是,一旦成功,一个天真无邪、毫无外戚党羽的皇帝坐在龙椅上,那么站在他身后的“辅政大臣”,将会拥有何等巨大的权柄?
他们或许会成为下一个宇文扈,甚至……更进一步?
权力的诱惑如此甘美,足以让人铤而走险,罔顾人伦纲常。
“只是……”一名较为谨慎的官员迟疑道,“陛下心思深沉,此举是否过于冒险?且小殿下年岁尚小,似乎并无此志。”
“风险自然有,然机遇更大!”崔伦断然道,“陛下之心已偏,我等不过是顺势而为,略加引导罢了。至于小殿下……”他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他无需有‘志’,他只需继续做陛下喜爱的那个‘天真烂漫’的皇子即可。一切,自有我等代为筹划。”
王献之颔首:“郑公高见。此事需从长计议,缓缓图之。眼下首要,是让陛下看到,朝中亦有支持小殿下的‘公议’之声,且小殿下虽年幼,却亦有‘仁孝聪慧’之名可扬。”
几人低声密议,身影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仿佛潜行的鬼魅。他们规划着如何巧妙地在上奏的奏疏中提及幼子的“美德”,如何安排门人故吏造势,甚至开始暗中物色能够接近并影响小皇子的人选。
他们口中的“璞玉”宇文琰,此刻正毫无知觉地沉睡在精美的殿宇中,怀里还抱着父亲赏赐的珍宝,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梦里是父亲慈爱的面容和新奇的玩具。他全然不知,自己那份纯粹的、对父爱的渴望,已然被冰冷的政治权谋所裹挟,变成了一把即将刺向他兄长的利刃,也为他自己的未来,蒙上了一层无法预料的阴霾。
而在东宫,太子宇文伯雄独立于书斋窗前,望着同一轮清冷的明月。宴会上那一幕幕,父皇的冷眼,幼弟受宠的欢笑,群臣微妙的目光,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回转。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来自那看似辉煌璀璨的宫墙深处。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今晚开始,已经不一样了。那曾属于他的、看似稳固的储位之下,冰面已然开裂,暗流开始涌动。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都源于他那个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天真无邪的弟弟。
宇文琰这块无瑕的“璞玉”,还未来得及领略世间的美好,便已在无人察觉时,被权力那肮脏的手,悄然玷上了第一抹无法擦去的污迹。晋朝初立之初的这场暗涌,终于随着皇帝毫不掩饰的私心,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