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笼罩了槐树村,破屋里没有灯油,只有灶膛里未完全熄灭的柴火,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红光,映着几张愁苦的脸。
野菜汤的那点暖意早已消散,胃里像是揣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铁蛋蜷在蕙娘怀里,小声嘟囔着“饿”,声音像小猫一样微弱。老妇人(秦风现在知道她被称为秦刘氏)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这破屋漏风的伴奏。
秦风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闭着眼,看似在休息,大脑却在高速运转,过滤着白天获取的所有信息。
李家坳缺布,盐价低廉,藤条易得。槐树村有麻布,极度缺盐,有老篾匠能加工藤条。更远处的赵家庄,似乎以产某种耐旱的豆子闻名,但记忆里,他们好像缺铁器…王家庄…刘家店…
一条条信息如同散乱的珍珠,在他脑中逐渐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一个以槐树村为潜在枢纽,连接周边数个村庄的物资产销、低买高卖的贸易网络雏形,隐隐浮现。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需要有东西去启动第一次交易。哪怕只是最微小的本钱。
家里除了四面漏风的墙和几件破家具,一无所有。那点粗麻布是村里的公产,他动不了。去偷?去抢?风险与收益完全不成正比,而且会彻底毁掉他刚刚通过“村票”在张屠户那里建立起的那点微妙的、脆弱的“信用”。
信用…
秦风猛地睁开眼,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隼。
他没有实物资本,但他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有对信息和资源的整合能力,有…一张或许还能忽悠住人的嘴。
初始资金,未必一定是实物。
他的目标,锁定了村里唯一的那头驴——老村长家那头瘦骨嶙峋,却是全村最重要运输工具的老青驴。
第二天一早,秦风无视了秦刘氏担忧的目光和蕙娘欲言又止的神情,径直出了门,朝着村子中央、那间看起来稍微齐整点的土坯房走去。那是老村长赵德柱的家。
门口,村长的儿子,一个憨厚的壮实汉子赵铁牛,正拿着把铡刀铡草料,看到秦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警惕和不耐烦:“秦二狗?你来干啥?我家可没闲粮借给你!”
“我找赵叔。”秦风平静地说,“有桩关乎全村活路的事情,要跟他商量。”
赵铁牛嗤笑一声:“就你?还全村活路?别又来骗吃骗喝!赶紧滚!”
屋里的老村长赵德柱大概听到了动静,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走了出来。他年纪约莫六十,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皱纹,但眼神还算清亮,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和疲惫。他打量了一下秦风,眉头微蹙:“二狗?什么事?”
秦风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行了个不算标准但足够表达敬意的礼:“赵叔,我想借村里的驴用几天。”
这话一出,赵铁牛直接炸了:“借驴?你做梦呢!那是全村人的命根子!借给你去赌还是去霍霍?”
老村长抬手止住了儿子的话头,看着秦风,眼神里是深深的不解和审视:“二狗,你知道那头驴对村子多重要。运水,驮物,都指着它。你借去做什么?凭什么借给你?”
秦风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脑海中那个粗糙的计划,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听懂,但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逻辑性的语言,阐述出来。
“赵叔,铁牛哥,我不是去胡闹。”他目光扫过父子二人,“我昨天跟王老栓去了李家坳。他们那儿,靠着山涧,盐巴和一种韧藤很便宜。盐,咱们村有多缺,不用我说。那种藤,李老篾匠看了,说能编出好筐篓,往年能卖钱。”
他顿了顿,观察着老村长的反应。老村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但没说话。
“咱们村,有麻布,虽然不多,但挤一挤,总能拿出几匹。还有,张铁匠那儿,是不是还存着几把镰刀、锄头?我打听过,更北边的赵家庄,种豆子,但他们缺铁器,一把好锄头在他们那儿,能换的豆子,比在咱们这儿多出三成不止!”
赵铁牛听得有些发愣,下意识反驳:“那…那又怎样?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真假,一试便知。”秦风语气笃定,“借我驴,给我两匹麻布,或者一把旧锄头做本钱。我去李家坳,用布或锄头换他们的盐和藤条。回来之后,盐可以分给村里应急,藤条交给李老篾匠编成筐篓。然后,我再去赵家庄,用筐篓和可能剩下的盐,换他们的豆子!”
他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煽动力:“赵叔,您算算。一匹布在咱们这儿,可能就换几斤野菜。但拿去李家坳,能换多少盐?那些盐拿回来,又能顶多大用?换来的藤条编成筐篓,再拿去缺这东西的赵家庄,又能换回多少豆子?这一圈下来,咱们用一匹布,可能就能换回原本三倍、甚至五倍的食物和用度!”
老村长握着木棍的手紧了紧,呼吸似乎也急促了几分。他活了大半辈子,跟土地打交道,跟老天爷争食,脑子里装的都是怎么省吃俭用,怎么精打细算地度过荒年。可秦风这番话,像是给他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过的大门。东西,还能这么倒腾?价值,还能这样凭空多出来?
“你…你说得轻巧!”赵铁牛梗着脖子,“路上要是遇到歹人怎么办?驴累坏了怎么办?你换不回东西,或者自己卷着东西跑了怎么办?”
“铁牛哥顾虑的是。”秦风并不动怒,反而点了点头,“所以,这不是我秦二狗一个人的事。驴是村里的,本钱也是村里的。我秦二狗只是跑腿办事的人。赚了,好处是大家的,村里可以抽头,或者平价换给村民,让大家都能沾光。赔了,损失是村里的,我秦二狗这条贱命,任由村里处置。”
他看向老村长,眼神坦诚(至少表面如此):“赵叔,咱们村现在是什么光景,您比我清楚。坐吃山空,等着那点赈济,或者等着饿死?为什么不试一试?用一点点可能本来也换不回多少粮食的东西,博一个更大的活路?最坏,也不过是损失两匹布和驴几天的脚力,总比眼睁睁看着村里人一个个倒下强!”
老村长沉默了。他佝偻着背,看着脚下干裂的土地,又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秦风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剧烈的波澜。风险,他懂。希望,他更渴望!这秦二狗,像是变了个人,说的话条条是道,勾画出的前景…太诱人了!
过了许久,久到赵铁牛都忍不住想再次开口赶人时,老村长终于缓缓抬起头,深深地看着秦风:“二狗,你这话,是真心的?不是为了骗驴去卖钱?”
秦风迎着他的目光,毫不躲闪:“赵叔,我秦二狗以前是混账。但现在,我想带着家里人,带着村里人,找条活路。您要信不过我,可以派人跟着我,或者,立下字据,若我携物潜逃,您报官拿我,我绝无怨言。”
老村长又沉默了半晌,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重重地将木棍往地上一顿:“好!秦二狗,老头子我就信你这一次!驴,借你三天!村里再给你两匹麻布!但丑话说在前头,三天之内,你必须回来!若是驴有闪失,或者你一去不回…”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放过你!”
“爹!”赵铁牛急了。
“闭嘴!”老村长喝道,“去,牵驴,拿布!”
秦风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依旧平静,再次躬身:“谢赵叔!二狗,必不辜负所托!”
当秦风牵着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青驴,驴背上驮着两卷粗糙的麻布,走出村长家院子时,他能感觉到身后赵铁牛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以及周围村民惊疑不定、指指点点的议论。
“痞子秦把村里的驴骗走了?”“他还拿了布!老天爷,村长是不是老糊涂了?”“等着瞧吧,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秦风充耳不闻。
空手套白狼的第一步,成了。
他用一个未经证实的商业计划,撬动了这个封闭村落里最宝贵的动产和一点可怜的流动资产。
现在,压力来到了他这一边。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将这两匹麻布,通过他的“跨村贸易网络”,变成实实在在的、能让人活下去的物资。
他拍了拍老青驴瘦削的脊背,低声道:“老伙计,接下来,就看咱们的了。”
驴子打了个响鼻,似乎在回应。
秦风牵着驴,迎着那些或怀疑、或嘲讽、或担忧的目光,一步步走向村外,走向那片充满未知与风险的灾荒大地。
他的“金融”游戏,第一次有了实体的载体,开始真正运转起来。
4第一笔“跨国”贸易
牵着那头一步三晃的老青驴,驮着两匹粗麻布走出槐树村时,秦风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怀疑、嘲讽、幸灾乐祸,如同芒刺。老村长赵德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拄着棍子,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佝偻,那眼神复杂难言,是孤注一掷的期盼,也是深不见底的忧虑。
秦风没有回头。他拍了拍驴脖子,踏上了通往李家坳的土路。胃里依旧空空如也,但一种久违的、属于猎手进入战场的兴奋感,压过了生理上的虚弱。
计划很清晰,但第一步需要变通。直接拿着麻布去李家坳换盐和藤条,固然可以,但利润空间不够大。他需要找到一个杠杆,将这两匹布的价值最大化。
记忆的碎片在脑中拼接。槐树村南头,有个老陶匠,手艺还行,但灾年之下,谁还有闲钱买陶器?他家里应该积压了不少瓦罐、陶盆。
一个念头闪过。李家坳靠山,多以狩猎、采集山货为生,储存、晾晒需要容器。而陶器,恰恰是易碎品,长途运输损耗大,一般村落不会大量储备…
方向微调,秦风牵着驴,先去了老陶匠家。
果然,破旧的院子里堆满了各种陶器,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老陶匠本人蹲在屋檐下,眼神麻木,看着秦风这个村里著名的“痞子”来访,连起身的欲望都没有。
“三爷,”秦风按照辈分称呼,“跟你商量个事。我帮你把这些陶器卖出去,换回来的东西,分你三成。”
老陶匠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卖?卖给谁?这年头,谁要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
“你别管我卖给谁。”秦风语气平静,“就问你,愿不愿意?愿意,我挑些结实耐用的带走。不愿意,我转身就走。”
老陶匠盯着他看了半晌,又看了看他身后驴背上的布匹,似乎觉得这秦二狗确实和以往有些不同。他挥了挥手,带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颓然:“随便你吧…能换回点嚼谷…就行。”
秦风不再多言,仔细地在陶器堆里挑选起来。他专挑那些个头适中、壁厚结实、适合盛放干货的瓦罐和陶盆,小心翼翼地用干草填充间隙,捆扎好,替换下了驴背上一匹麻布。如此一来,他的“资本”就变成了:一匹麻布,以及相当于“代销”的一批陶器。
目标,李家坳。
三十里路再次走下来,饶是秦风意志坚韧,也感到双腿如同灌铅。老青驴更是呼哧带喘,速度慢了不少。到达李家坳时,已是下午。
他没有直接去找里正,而是牵着驴,驮着那些陶器,在村里相对人多些的地方缓步行走。
很快,那些造型朴实但明显比本地粗糙土陶要精致些的瓦罐陶盆,就吸引了村民的注意。
“哟,这罐子不赖啊,厚实!”“这盆大小正好,腌菜合适…”有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价。
秦风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围观的村民,重点观察他们的穿着和神色。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槐树村的陶器,结实耐用!不卖钱,只换东西!”
“换什么?”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急忙问。
“换盐!换你们晒的山货!换那种韧藤!”秦风报出早已想好的清单。
人群骚动起来。盐和山货是硬通货,但陶器也确实是他们需要的。立刻有人跑回家,拿来小袋的粗盐,或者用树叶包着的干蘑菇、野菜团,还有成捆的藤条。
秦风如同一个精明的当铺掌柜,仔细评估着每一样物品的质量和数量,然后报出对应的陶器。他刻意将交换条件定得比李家坳本地土陶器稍微“优惠”一点,但又确保自己有利可图。
“这一罐盐,换这个中号瓦罐。”“这三捆藤条,加一小包干菇,换那两个陶盆。”
交易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对于李家坳的村民来说,用自家相对富裕的盐和山货、藤条,换取急需的、质量不错的容器,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对于秦风而言,他用几乎零成本(代销抽成)的陶器,换取了在槐树村价值更高的盐和本地稀缺的藤条。
那匹麻布他暂时没动,那是下一步的关键。
不到一个时辰,驴背上驮着的陶器就换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几罐粗盐,几大包用麻布(他从那匹布上撕下一些做包裹)包好的山货干菜,还有好几捆坚韧的藤条。
第一笔“跨国”贸易,顺利完成。初始“资本”成功增值。
秦风没有停留,立刻牵着满载的驴,踏上了返程之路。他必须在约定好的三天内返回,并且,要带着实实在在的成果。
回程的路似乎变得轻快了些。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仔细清点着“战利品”,脑中飞速计算着下一步。
这些盐,留一部分作为村里应急,可以换取村民的好感和信任,另一部分…这些山货干菜,是实实在在的食物…这些藤条,是关键!李老篾匠…
第三天下午,当夕阳将槐树村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时,一个牵着驴、驮着明显鼓鼓囊囊货物的身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回来了!秦二狗回来了!”有眼尖的村民喊了一嗓子。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整个村子瞬间炸开了锅。
人们从破败的屋子里涌出来,聚集到村口,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越走越近的身影。
驴背上,不再是出去时的两匹布,而是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包裹!甚至还有几个显眼的陶罐(里面是盐)!
老村长赵德柱在赵铁牛的搀扶下,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驴背上的东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秦风走到众人面前,停下脚步。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腰杆挺得笔直。他先是对老村长点了点头,然后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震惊、怀疑、渴望的脸。
他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动手解开了其中一个包裹——里面是晒得干硬的蘑菇、野菜团,虽然不算多,但在饿绿了眼睛的村民看来,无异于珍馐美味。
他又拍了拍一个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灰白色的粗盐颗粒。
“从李家坳换回来的。”秦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用陶器换的。盐,村里可以按户分一点应急。山货,可以先紧着老人孩子多的家换一点。”
死寂。
然后是轰然的议论和不敢置信的惊呼。
“真的换回来了?”“是盐!真的是盐!”“还有吃的!那是干菇!”
老陶匠也挤在人群里,看到空手而归的驴出去,满载而归的回来,激动得老泪纵横,嘴里不住念叨:“三成…我的三成…”
秦风没有理会众人的喧哗,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找到了站在外围、同样一脸震惊的李老篾匠。他走过去,将那一大捆韧性十足的藤条放到李老篾匠面前。
“李叔,看看这藤,能编筐篓吗?”
李老篾匠颤抖着手抚摸那些藤条,眼睛越来越亮:“好藤!好藤啊!比咱们本地的好多了!能编!肯定能编出好筐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