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吹得震天响,那调子喜庆里透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蛮横,
硬生生撕破了村庄清晨惯有的宁静。一溜儿乌黑锃亮的奔驰轿车,像沉默而倨傲的甲虫,
挤满了狭窄坑洼的村道,引得沿途土狗狂吠不止。车头上扎着的红绸子,
在灰扑扑的空气和低矮房舍的映衬下,红得格外刺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周屿靠在头车驾驶座的门上,一身量身定制、线条利落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
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眼神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栋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的三层自建小楼。他是来接亲的,
带着足够让这个闭塞村子议论上好几年的百万现金彩礼,
以及一套市中心高档小区房产的承诺,
来接那个只见过三次面、在微信上对话不超过十句的姑娘,林薇。屋里屋外,
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目光黏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羡慕、嫉妒,
还有那么点等着看好戏的微妙期待。
周屿知道他们在背后议论什么——城里那个开了家公司、据说很有钱的周老板,三十好几了,
不知怎么就看上了老林家这朵出了名“主意正”、纠结扭捏的“村花”,大手笔砸下来,
非要娶回家。这桩婚事,从提亲开始,就充满了各种猜测和流言。“来了来了!新郎官来了!
”不知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人群像炸开的锅,瞬间骚动起来,自动分出一条道。
周屿整了整并无需整理的领带结,抬脚往里走。身后,
穿着统一西装的伴郎团和迎亲队伍赶紧跟上,手里提着装满红包和喜糖的篮子。
楼梯口照例被一群半大孩子和年轻妇人堵着,吵吵嚷嚷地讨要红包,气氛热闹得有些过头。
周屿脚步未停,只对身旁的伴郎——也是他公司的副总,李铭,微微颔首示意。
李铭立刻会意,带着人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分发红包,说着吉祥话。
周屿则径直穿过一楼喧闹的堂屋,迈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越靠近新娘房间,
空气中的某种异样感就越发明显。不像楼下的热火朝天,二楼显得过于安静了些,
只有压低的、模糊的劝解声和断断续续的啜泣从紧闭的房门后传出来。“薇薇,快别哭了,
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是啊,姑娘家出嫁哪个不紧张?周老板人多好,
条件更是没得挑,嫁过去就是享福的,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可我……我心里就是乱得很……慌得厉害……”是林薇的声音,
带着她一贯的、让周屿选择困难症都要犯了的犹豫和不安的调子,
“这才认识多久啊……一辈子的事情……”周屿在房门前站定,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一条缝,
露出伴娘半张写满为难的脸:“那个……周先生,薇薇她……情绪还有点不稳定,
说……说需要再准备一下,平复平复心情……”周屿身后跟着上来的几个自家亲戚,
脸上已经露出了些许不耐。这接亲的吉时都是有讲究的,已经等了快半小时,
再拖下去像什么话。周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那扇门,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林薇,开门。”没有称呼“薇薇”,
而是连名带姓的“林薇”。里面又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拉锯。终于,
房门被缓缓从里面拉开了。新娘房的景象映入眼帘。
林薇穿着那件价值不菲、缀满碎钻的定制婚纱,坐在铺着大红龙凤喜被的床上。
头发精心盘起,戴着水晶头冠,脸上的妆容精致得如同瓷娃娃。她确实是漂亮的,
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温婉秀气,只是此刻,那双大眼睛红肿着,里面盛满了惶惑、挣扎,
还有一种近乎表演性质的、引人怜惜的无助。她抬头望向门口的周屿,嘴唇微微颤动,
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低地垂下了头。周屿迈步进去,按照既定的流程,
他接下来应该带领伴郎团寻找被藏起来的新娘鞋,然后亲手为她穿上,再将她抱出闺房,
背上婚车。可他刚走到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林薇却像是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站了起来,
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小步,避开了他可能的接触。
“周屿……我……我还是怕……”她的眼泪说来就来,瞬间蓄满了眼眶,泫然欲泣,
“我们……我们之间了解得太少了……这就结婚……太快了,
真的太快了……我昨晚一宿没睡,越想越觉得……觉得心里没底……我怕我这样仓促地决定,
以后……以后会后悔……”房间里的娘家人——她的姨妈、姑母、婶子们,顿时面露尴尬,
七嘴八舌地又开始围上来劝。“薇薇,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呢!”“人都到这时候了,
哪还能想这些?”“快别哭了,听话,啊?”周屿看着她,没有动,也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深邃,冰冷,映不出半点眼前的慌乱与哭泣。他只是在看,
冷静地观察着这场由她主导的、临门一脚的犹豫。就在这时,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一个男人嘶哑而激动的喊声,
突破了迎亲队伍的阻拦和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了上来:“薇薇!林薇!你不能嫁给他!
你不能!”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二楼。所有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
林薇的父母原本在楼下招呼客人,闻声也急匆匆赶了上来,脸上满是惊怒。
林薇浑身剧烈一颤,眼泪决堤般涌出,她猛地拨开身边劝解的人,踉跄着扑到房间的窗户边,
扒着窗框往下看,带着哭腔,声音凄楚地喊:“赵峰!你怎么来了!你走!你快点走啊!
我们已经完了!你来了有什么用!”那个叫赵峰的男人就站在楼下院子里,
被周屿带来的几个身材高大的公司下属拦着。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头发有些凌乱,
胡子拉碴,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憔悴,但此刻却梗着脖子,拼命想往楼里冲,
眼神里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没完!薇薇,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怎么能说算就算了!
你根本不爱他,你跟我说过你心里慌,你不确定!你是为了你爸妈,
为了那些钱才勉强自己嫁的!你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周屿带来的副总李铭,
脸色已经铁青,凑到周屿耳边,压低声音,带着怒气:“周总,这……这他妈怎么回事?
这穷酸小子哪儿冒出来的?要不要现在就把人轰走?太不像话了!”周屿抬起手,
做了一个极轻微的下压动作,制止了李铭后面的话。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林薇身上,
看着她趴在窗台上,和楼下的初恋情人旁若无人地哭喊对答,
看着她将这场原本喜庆的接亲仪式,彻底变成了一场廉价的、供人围观的苦情戏舞台。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林薇压抑不住的、表演痕迹明显的抽泣,
和楼下赵峰声嘶力竭的表白与控诉交织在一起。所有宾客,无论是迎亲的还是送亲的,
都屏住了呼吸,眼神在周屿、林薇以及窗外那个不速之客之间来回逡巡,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震惊、以及一种看好戏的兴奋。终于,这场戏达到了**。
林薇转过了身,背对着窗户,仿佛从那场隔空对话中汲取了无限的勇气。她看着周屿,
眼泪依旧在流,但那双眼睛里,除了惶惑,
更多了一种下定决心后的、混合着痛苦和自我感动的决绝,
甚至隐隐带着一丝道德上的优越感。“周屿,对不起……”她深吸一口气,
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努力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我……我不能嫁给你了。我试过了,
我真的试过要接受……可是……可是我做不到欺骗自己,也欺骗你……”她停顿了一下,
像是积蓄力量,然后猛地抬高了声音,几乎是喊了出来:“我爱的是他!是赵峰!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是坟墓!我不能……不能为了钱,为了所谓的条件,
就出卖自己的感情和一辈子!你……你走吧!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她说完这番话,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被身边手忙脚乱的伴娘及时扶住,
靠在了对方身上,继续低声啜泣,扮演着那个为爱牺牲、被迫做出痛苦抉择的悲情女主角。
“轰——”房间里外彻底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呼声、责备声像潮水般涌起。“我的老天爷!
这算怎么回事啊!”“林家这闺女是不是疯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让周老板的脸往哪儿搁?这婚还怎么结?
”“真是作孽啊……”林薇的父母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冲过来想拉她、捂她的嘴,却被她挣扎着推开,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周屿静静地站着,
成了这场由他人掀起的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冷眼旁观的存在。
他甚至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略带嘲讽的弧度。
在一片哗然和无数道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伸手,
从西装内侧贴身的暗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洒金婚书。
那是双方家长正式见面定下婚期时,按照老一辈的规矩,请人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下的,
算是个仪式感的见证。他捏着婚书柔软的两角,
目光平静地扫过林薇那张梨花带雨却难掩“为爱抗争”胜利光芒的脸,
扫过在场每一个神色各异的脸孔,然后,慢条斯理地,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一下,一下,将那张代表着婚约和承诺的红纸,撕成了两半,四半,碎片。红色的纸屑,
像凋零的玫瑰花瓣,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预言,纷纷扬扬,飘落在他一尘不染的锃亮皮鞋边,
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好。”他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没有什么起伏,
却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嘈杂和喧哗。他看着林薇,
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寒,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如你所愿。”然后,他的目光似乎掠过她,
又似乎谁也没看,只是对着空气,补上了那句最后的、彻底的终结:“祝你们……幸福。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多看房间里那个依旧在“悲伤”中不能自已的新娘,
也没有理会气得快要晕过去的林家父母,以及那些目瞪口呆的亲戚宾客。他转身,
动作流畅而稳定,分开面前僵硬的人群,一步一步,沉稳而有力地走下了楼梯。
他的背影挺拔,没有丝毫的犹豫或留恋。楼下,那个叫赵峰的男人还在激动地叫嚣着什么,
看到周屿下来,被他周身那股冷冽的气场所慑,气势莫名矮了一截,声音也小了下去。
周屿脚步停都没停,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有任何停留,仿佛他只是路边的一颗石子,
一团空气。径直走向自己的座驾。拉开车门,上车,关车门,动作一气呵成。
发动机发出低沉平稳的轰鸣,在死一般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那原本吹得震天响的唢呐,
早已不知在何时尴尬地停了下来。车队在一片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注视下,缓缓开始倒车,
然后毫不留恋地调转方向,驶离了这片混乱、荒唐和背叛的现场。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头。
***三年时间,足以冲刷掉许多痕迹,也足以改变许多人和事。周屿的公司在他的掌舵下,
规模扩张了数倍,在圈内以手段凌厉、眼光精准而闻名。
没人再敢轻易提起三年前那场荒唐透顶的接亲闹剧,
那成了公司内部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