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鼠巷,刚走到楼下,就看到王翠花一脸焦急地等在那里。“兰房东!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有人找你!在你家门口等了半天了!”王翠花压低声音,表情有些古怪,
“是个…挺体面的老太太…看着不像我们这儿的人…”老太太?我心里一动。快步上楼。
果然,在我那扇薄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剪裁合身的米白色羊绒外套,头发花白,
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皮质手袋。气质沉静,
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优雅。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透着一种复杂的疲惫和…审视?
她看起来六十岁左右。年龄…对得上!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听到脚步声,转过身。
看到我的瞬间,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强烈的震惊!甚至…是骇然?
她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东西,嘴唇微微颤抖着,
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您是?”我稳住心神,尽量平静地问。她没有立刻回答,
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我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和一种…近乎痛苦的追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叫什么名字?”“兰静书。”我说。
“兰…”她重复着这个姓,眼神更加复杂,喃喃道,“像…太像了…”“像谁?”我追问。
她没有回答,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看起来很旧的、边缘磨损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我。“这个…你看看。
”我接过信封,入手很轻。打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已经泛黄发脆的旧照片。我抽出来。
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照片上,
是一个穿着旧式旗袍、笑容温婉的年轻女人。沈秀云!而她的怀里,
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扎着羊角辫、笑得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照片的背景…依稀能看出是农场简陋的土坯房!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那个小女孩的眉眼!
竟然…和我小时候的照片…有六七分相似!我猛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气质优雅的老太太!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激动,
还有一丝…仿佛跨越了漫长时空的确认。“你…”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您是…”老太太缓缓抬起手,指了指照片上那个被沈秀云抱在怀里的、笑容灿烂的小女孩。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终于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声音:“这是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楼道里昏暗的光线,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楼下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只有眼前这个自称是照片中小女孩的老太太,和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这是我”,
在我脑子里反复震荡,激起惊涛骇浪。她…她就是沈秀云的“吾女”?!
那个在遗嘱中被提及、不知所踪几十年的亲生女儿?!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她怎么知道我的存在?她来干什么?认亲?还是…索要这栋本应属于她的房子?
无数个疑问瞬间挤爆了我的脑海。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斤的旧照片,指尖冰凉。
老太太看着我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混乱,眼神里的悲伤更浓了。她没有催促,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给我时间消化这个足以打败一切的信息。过了好一会儿,
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您…怎么称呼?”“我姓杨。”她轻声说,
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杨素琴。”杨素琴…不是兰姓。“照片…是您?
”我举起那张泛黄的旧照,声音依旧不稳。“是我。”杨素琴点点头,目光落在照片上,
充满了追忆,“那年…我三岁。妈妈带着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又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才找到那个农场…去看爸爸…”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也是…最后一次被妈妈那样抱着…”她抬起头,眼圈泛红,
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后来呢?”我追问,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后来…”杨素琴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情绪,
“农场条件太苦…爸爸身体本来就不好…没熬过那个冬天…就…”她说不下去了,别过脸,
肩膀微微颤抖。兰宏远…死在了下放的农场。就在那次探视后不久。
…您和您母亲…”“爸爸死后…妈妈带着我…日子更难了…”杨素琴的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
“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
在那个年代…太难熬了…为了让我活下去…能有个稍微好点的环境…她…她把我送人了。
”“送人?”我心头一震。“嗯。”杨素琴点点头,泪水终于滑落,
不起我…说等日子好了…一定来接我…她把这张照片…缝在了我的棉袄里…”她抚摸着照片,
指腹划过沈秀云年轻的脸庞。
我等啊等…等到养父母都去世了…等到我自己都老了…她…她一直没来…”“您…没找过她?
”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没找?”杨素琴苦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动荡年代结束,
我成年后,就一直在找。
只知道是这边…具体哪里…不知道…名字…也只有‘沈秀云’三个字…人海茫茫…哪里去找?
”“那您…怎么知道这里的?又怎么找到我的?”我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疑惑。
杨素琴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因为…你长得…太像她了。
”她指了指照片上的沈秀云。“像…我妈妈年轻的时候。”我愣住了。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沈秀云?所以,那天在门口,她看到我的第一眼,
才会那么震惊?“三个月前,”杨素琴继续说,
到一条本地新闻的推送…配图是…是一起强拆未遂事件的报道…照片里…有你…”她看着我,
眼神里有痛惜,也有不解。
但你的侧脸…那眉眼…太像了…我几乎以为…是看到了年轻时的妈妈…”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上次疤脸带人来砸楼那次!有记者拍了照!虽然报道里没提我的名字,
但提到了“业主兰女士”!
“我顺着新闻里提到的地址…找到了这里…也打听到了一些事…”杨素琴的声音低沉下去,
金**…后来…被赶出来了…住在这里…”她环顾了一下这破败、昏暗、散发着霉味的楼道,
眉头紧紧皱起,眼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愤怒?“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就算你不是亲生的!养了二十多年!
怎么能…怎么能把你丢到这种地方来!简直是畜生!”她的愤怒如此真实,如此强烈,
不是为了房子,而是…为了我?我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
看着她眼里毫不作伪的心疼,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感猛地涌上鼻尖。从小到大,在兰家,
我得到过很多“关爱”。昂贵的礼物,精心的培养,得体的称赞。但那背后,永远带着审视,
带着衡量,带着“兰家千金”这个标签的束缚。从未有过一个人,
仅仅因为“兰静书”这个人可能受了委屈,而如此愤怒,如此心疼。
“杨…杨阿姨…”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杨素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下来。“孩子…”她看着我,
眼神柔软下来,带着一种母性的怜惜,“我…我这次来,不是来跟你要房子的…”她的话,
让我再次愣住。不是要房子?“那栋楼…是我妈妈留下的…按遗嘱…是该给我…”她轻声说,
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婪或算计,只有沉重的怀念,
“但那是她的念想…不是我的执念…我老了…要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她顿了顿,
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充满了深深的探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
…看看这个长得那么像我妈妈的姑娘…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我喉咙像被堵住。
“看到你住在这里…”杨素琴的声音又哽咽了,她抬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又觉得唐突,
手停在半空,“孩子…委屈你了…”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
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我心底那道死死锁住的闸门。被当众揭穿身份的难堪,被扫地出门的狼狈,
被张麻子堵门的威胁,被挖掘机砸墙的绝望,
噬心脏的冰冷和孤独…所有被我强行压抑、用冷漠和坚硬外壳包裹起来的委屈、愤怒和不甘,
在这一刻,因为这个陌生老太太一句发自肺腑的“委屈你了”,轰然决堤!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了出来!不是啜泣,是近乎崩溃的宣泄。我死死咬着嘴唇,
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杨素琴吓了一跳,随即眼眶也红了。她不再犹豫,
上前一步,伸出手,有些笨拙地、却无比温柔地将我揽进了怀里。
一个带着淡淡檀香和岁月味道的、温暖而陌生的怀抱。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伪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