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袍随手扔在椅背上,那刺目的红色,像极了十年前我为他缝补旧衣时,
被针扎破指尖渗出的血。他说:“莹莹,宰相千金非我不嫁,你懂事些,以后就做我的妾。
”我没看他,只低头拨弄着算盘,珠玉清脆。“陈郎,十年寒窗,
吃穿用度、笔墨纸砚、人情往来,共计白银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二两。按钱庄的利息,
复利滚动,承惠,三万两。”他以为我在开玩笑,直到我拿出那本比他人还高的账册。
他不知道,他读圣贤书时,我养活了江南一半的商路。01书房里的空气是凝固的,
混着新墨和檀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个家的陌生脂粉气。陈沉就站在那,
背对着我,窗外的光给他镶了道金边,像庙里的神佛。可神佛不开口,一开口,
就是要把人打进地狱。“莹莹,事情就是这样。”他声音很平,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相爷看重我,愿将爱女许配于我。这是天大的恩赐。”我没说话,
手里盘着的算盘珠子停了一下。那珠子是上好的紫檀木,摩挲久了,温润得像块玉。
他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施舍般的不耐。“你跟了我十年,我不会亏待你。
以后,你搬去西跨院,做个贵妾,也算是一世荣华。”话音刚落,一块玉佩被他解下,
扔在桌上。“叮”的一声,不响,却砸得人心底发颤。“这是补偿。”我瞥了一眼。
一块成色普通的和田玉,水头干涩,雕工也粗糙。京城里稍有头脸的管事,
腰上挂的都比这个好。这就是我十年青春,十年血汗的价钱。我笑了。不是哭,也不是闹,
就是觉得荒唐,荒唐到想笑。算盘珠子在我指尖重新开始滑动,发出的声音清脆又利落。
“噼里啪啦”,像在抽谁的耳光。“陈沉。”我叫他,连名带姓。他愣了一下,自我嫁给他,
我一直叫他“陈郎”。“这块玉,”我抬起眼,目光从算盘上移到他那张俊朗却陌生的脸上,
“抵不了你三年前上京赶考,雇的那八个脚夫的脚力钱。”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像被人当众扒了裤子。“你……你说什么?”“我说,”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
将那本我写了十年的账册,“啪”的一声,放在他面前。册子很厚,
牛皮封面已经被磨得发亮。“还钱。”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然后,滚。
”02陈沉的脸,从涨红变成了铁青,最后一片煞白。他死死地盯着那本账册,像是见了鬼。
“周莹!你疯了?!”他声音拔高,带着不可置信的尖利,“你我十年夫妻,你跟我谈钱?
”“夫妻?”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嘴里泛起一阵苦味,比黄连还苦。“十年夫妻,
是让你在我熬夜给你浆洗衣物时,你在隔壁书房高谈阔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十年夫妻,是让你在我变卖嫁妆为你凑齐盘缠时,你拿着钱去青楼,与同窗吟诗作对,
说那是风流雅士的‘应酬’。”“十年夫妻,是让你高中状元,穿上官袍,
回头就给我一块破玉,让我给你未来的状元夫人腾地方?”我每说一句,
就用算盘的边角敲一下桌面。“咚,咚,咚。”声声都敲在他的心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
撞到了背后的书架,一排线装书哗啦啦地掉下来,散了一地。狼狈不堪。“我……我没有!
我那是为了仕途!”他徒劳地辩解着,“莹莹,官场上的事,你不懂!没有岳家的扶持,
我寸步难行!”“我懂。”我翻开账册的第一页,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宣和三年,春,家中无米,你饿得发昏。我将我娘留给我的最后一支银簪当了三两银子,
换了五十斤糙米,两斤猪肉。你吃了肉,说我的手艺真好。”“宣和四年,夏,你染了风寒,
高烧不退。城里的大夫要十两诊金。我跪在‘仁心堂’门口求了一天一夜,磕得头破血流,
王大夫才肯赊药。药渣我都留着,晒干了,就在后院。”“宣和七年,你乡试落榜,
把自己关在房里喝酒。我把家里最后三只下蛋的母鸡卖了,给你买了你最爱喝的‘女儿红’。
你说,还是我最懂你。”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念一本与我无关的话本。可陈沉的呼吸,
却越来越急促。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些,
我都记着呢。”我合上账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一笔一笔,清清楚楚。”“陈沉,
你不是不懂官场。你只是不懂,你所谓的仕途,你脚下的青云路,究竟是谁,一砖一瓦,
用血肉给你铺出来的。”我拿起那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现在,你用这块石头,
就想把我打发了?”我手一松。玉佩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就像我们之间,那点可笑的情分。
“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要么,把这三万两银子还给我,我们一拍两散,
你风风光光去做你的宰相女婿。”我顿了顿,看着他惨白的脸,笑了。“要么,
我就拿着这本账册,去敲登闻鼓。让满朝文武,全京城的百姓都看看,他们的新科状元,
是个什么样的‘栋梁之才’。”03“你敢!”陈沉的眼睛瞬间红了,
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他猛地冲上来,想抢我手里的账册。我早有防备,侧身一躲,
让他扑了个空。他没站稳,整个人摔在地上,撞翻了脚边的火盆,炭灰扬了一脸一身。
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此刻像个从灶膛里爬出来的伙夫。“我有什么不敢的?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陈沉,你不会以为,我还是十年前那个你一瞪眼,
我就会吓得掉眼泪的周莹吧?”这十年,他在苦读圣贤书,我在跟三教九流打交道。
码头的脚夫,粮行的管事,南货北运的商队头子,哪个不比他这个书呆子难缠?他那点心思,
在我眼里,跟三岁小孩的把戏没什么区别。“周莹!你这个毒妇!”他从地上爬起来,
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待你不薄!你竟然想毁了我!”“待我不薄?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是指让我独守空房,还是指你用我赚的钱,
去给别的女人买珠花?”我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票据,甩在他脸上。“宝珍斋的票据,
上个月二十七,你买了一支南海珍珠钗,花费二百两。怎么,宰相千金那么金贵,还没过门,
就要你这个未来女婿先表表心意?”陈沉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全无。他怎么也想不到,
宝珍斋的东家,每周都要毕恭毕敬地来向我汇报账目。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你监视我?”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用不着。”我冷冷道,“你在京城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从我的钱庄里流出去的。
我只是看看我自己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丫鬟。“陈郎!
我听说……”她的话在看到屋里的一片狼藉时,戛然而止。少女约莫十七八岁,
生得明艳动人,只是眉眼间带着一股被惯坏的刁蛮。她就是宰相千金,林婉儿。
林婉儿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看到我一身粗布衣裳,脸上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
“你就是陈郎在乡下的那个糟糠妻?”她走过来,像只高傲的孔雀,围着我转了一圈。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陈郎,你早该把她打发了,留着这么个东西在府里,真是晦气。
”她说完,亲昵地挽住陈沉的胳膊,挑衅地看着我。陈沉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一边是能让他平步青云的宰相千金,一边是捏着他命脉的我。他僵在那里,左右为难。
我没理会林婉儿的叫嚣,只是对陈沉说:“我的耐心有限。给你三天时间,三万两,
一文都不能少。三天后,我若拿不到钱,这本账册,就会出现在都察院的案头。”说完,
我拿起账册,转身就走。“站住!”林婉儿尖叫一声,拦在我面前,“你这个**!
你敢威胁陈郎!来人,给我把她抓起来,把那本破书给我烧了!
”她身后的几个家丁立刻围了上来。我冷笑一声,还没等他们动手,
门外就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谁敢动我们东家!”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十几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冲了进来,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刀。为首的,
是我商队的总管,人称“铁臂”的王三。王三一进来,只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二话不说,
一脚就将离我最近的那个家丁踹飞了出去。那家丁像个破麻袋一样撞在墙上,
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林婉儿和她的丫鬟们吓得尖叫起来,陈沉也惊得目瞪口呆。
我的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了新科状元的府邸。“东家,您没事吧?
”王三恭敬地向我行礼。我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落在陈沉惨无人色的脸上。“陈沉,
现在,你还觉得我不敢吗?”04林婉儿的尖叫声刺破了状元府的宁静。“反了!反了!
你们是什么人?敢在状元府动手!来人啊!报官!快去报官!”她色厉内荏地喊着,
身体却不住地往陈沉身后缩。王三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他转头看向我,等我的示下。我没说话,只是缓步走到陈沉面前。他下意识地后退,
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我伸出手,不是打他,也不是骂他,只是轻轻地,
帮他拂去官袍上沾染的炭灰。动作轻柔得像十年前,我为他整理行装,送他去赶考。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眼里的惊恐,慢慢变成了一种复杂难言的仓皇。
“莹莹……”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陈沉,”我轻声说,声音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
“你高中那日,骑马游街,我在人群里看着你。你穿着这身红袍,意气风发,我为你高兴。
”“可你知道吗?你那匹高头大马,一天的嚼料,够我们乡下人家吃一个月。
”“你头上的乌纱帽,那颗东珠,够给我娘买一副上好的棺木。”“你现在住的这座宅子,
一根房梁,是我带着商队在冰天雪地里,跟胡人拿命换回来的。”我的指尖,
从他的官袍滑到他的脸上,那张曾经让我心动的脸。“你用我的血汗,
给自己堆砌了一身荣华富贵。然后,你告诉我,你要娶别人了。”“你说,
我该不该跟你算清楚?”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只剩下灰败的绝望。“疯子……你就是个疯子……”林婉儿在后面尖声叫骂。我收回手,
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
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不是账册,而是一纸休书。上面没有写他陈沉的任何不是,
只写了七个字。“周氏莹,自请下堂。”落款处,是我的指印,鲜红如血。
我把休书拍在陈沉的胸口。“从今天起,你我之间,婚约作废,恩断义绝。
你娶你的相府千金,我走我的阳关大道。”“至于那三万两银子……”我看着他,微微一笑。
“利息,就从今天开始算。一天不清,利滚利。我相信,状元郎,算术应该不错。”说完,
我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王三和一众护卫立刻跟上,像一道黑色的铁流,
为我开路。状元府的下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缩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走到门口,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陈沉还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的休书,仿佛有千斤重。
林婉儿正拉着他的袖子,又哭又闹。“陈郎!你看看她!她就这么走了!
她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你不能就这么放过她!”我看着这出闹剧,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我曾经以为,我会恨他入骨。可真到了这一刻,我心里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就像你看一个曾经很珍视的物件,摔碎了,扫干净了,也就过去了。“东家,”王三低声问,
“现在去哪?”“回我们自己的地方。”我迈出状元府的门槛。外面的天,很蓝。京城的风,
吹在脸上,带着初夏的暖意。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
再也没有那股令人作呕的墨香和脂粉气。真好。05我没回我们原本在京郊的庄子。那里,
有太多我和陈沉的回忆。一草一木,都像是无声的嘲讽。
王三直接带我去了“四海通”商行在京城的总号。那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位于最繁华的东市,门脸低调,内里却别有洞天。这才是我的“家”。丫鬟婆子们见到我,
都恭敬地行礼,口称“东家”。没人知道,这个穿着粗布衣,看着像个乡下妇人的女人,
就是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掌控着江南一半丝绸、茶叶和粮食生意的神秘东家。
陈沉更不知道。在他眼里,我只是个会养猪种地,会做几笔小买卖,能供他读书的乡下女人。
他从未问过我,那些源源不断的银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觉得那是我作为妻子,理所应当的付出。我换下那身碍眼的粗布衣服,
泡在洒满花瓣的浴桶里。热水浸透四肢百骸,仿佛也洗去了那十年积攒下来的疲惫和尘埃。
我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二十五岁的年纪,本该是女人最好的年华。可我的眼角,
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我的双手,因为常年打算盘和处理俗物,指腹上有一层薄茧。这十年,
我活成了陈沉的影子,活成了他的钱袋子。现在,该活回我自己了。一个时辰后,
我穿着一身柔软的湖绿色绸缎寝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王三在下面汇报。“东家,
状元府那边有动静了。林家**大闹一场,回相府去了。陈沉……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砸了不少东西。”“哦。”我应了一声,手里把玩着一个玉雕的茶宠,
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招财猫。“还有,”王三顿了顿,“相府派人传话,
说……说我们‘四海通’行事太过张扬,让您去给林**赔个不是,这件事就算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