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刺耳地尖叫了一声,然后黄鹤那把沙哑的嗓音,就粘稠地流淌出来,
裹着江南湿冷的雨气,钻进皮革厂每一条污浊的缝隙:“通——知——通——知——!
”声音透过那只脏兮兮的破喇叭,
在堆满废弃皮革、弥漫着劣质化学药剂气味的厂区上空盘旋,
带着一种怪异的、近乎荒诞的尾音颤抖:“温州!最大皮革厂!江南皮革厂!倒闭了!
我们黄鹤老板——!”黄鹤站在办公楼前那条被鞋底磨得发亮的台阶上,
目光扫过下面被声音惊扰、正逐渐汇聚起来的浑浊人群。那些是他的工人,
衣服沾满洗不掉的鞣料颜色,面孔被长年累月的辛苦和此刻的茫然浸泡得灰败而模糊。
他们沉默着,被钉在原地般望着他。冬天的冷雨似有若无,黏在皮肤上。他深吸一口气,
喇叭口几乎要贴上他的嘴唇,那句憋了太久、演练过无数次的话,终于喷涌而出,
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嘶吼:“黄鹤老板——吃喝嫖赌!欠下了三点五个亿!
”声音在湿重的空气里爆炸开。人群深处出现一阵不安的骚动,像枯叶被风吹刮的低语。
有人踮起了脚,脖子伸长。黄鹤的嗓门更高亢了,
几乎带点欢快的、卖狗皮膏药式的吆喝味道:“带着他的小姨子——!”“跑——啦——!!
”最后两个字被他用力拖长,像一块油腻沉重的破布被狠狠摔在地上,
激起的回音在生锈的铁皮棚顶下嗡嗡作响。他把喇叭从嘴边移开,
那破铁皮发出“吱呀”一声不堪重负的**。他满意地看到底下那些呆滞麻木的脸孔上,
裂开了一道道缝隙,茫然里透出死灰色的绝望,最后凝固成一片无声的惊雷。效果到了。
黄鹤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提了一下,又迅速被一种冷漠覆盖。
他把那只还在兀自发出“滋啦”电流声的破喇叭随手一扔。
铁皮喇叭撞在冰冷的混凝土台阶上,弹跳了一下,滚进旁边泛着绿沫的臭水沟里,
发出“噗通”一声闷响,彻底哑了。人群被这声音惊醒了。像一瓢滚油浇进了冰水里,
“哗啦”一下炸开了锅。“啥?跑了?!”“老板带着他小姨子跑了?”“三点五个亿啊!
他妈的!我的工钱!还欠了老子三个月工资呢!”“**黄鹤!这个王八蛋!
”混乱的吼叫、怒骂、女人尖利的哭喊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沉闷绝望的声浪,
开始在厂区冰冷的空气中汹涌发酵。一双双赤红的眼睛穿透了细密的雨帘,
死死钉在台阶上那个挺直的身影上。拳头开始在空中挥舞,像一片愤怒的丛林正在拔地而起,
酝酿着冲垮一切的暴力。他们看见了希望——黄鹤还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台阶顶端,
黄鹤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片汹涌的仇恨。他甚至抬手,
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身上那件深灰色羊绒大衣的袖口,沾上了一点溅起的水泥点污渍。
动作从容得像在高级餐厅检视自己的袖扣。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皮,
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下方那些攒动的人头、那些扭曲愤怒的脸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没有被戳穿后的惶恐狼狈,也没有计谋得逞的得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像一层冰冷的金属面具。骚动和愤怒开始具象化,前面的人喘着粗气挤上来,推搡着,
带着泥印的鞋底踏上了第一级台阶。他们呼出的白气浓重,
带着一股廉价烟草和绝望发酵的味道。黄鹤的目光最后落在一个方向。人群边缘,
一辆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面包车突然急促地按了两下喇叭,声音短促而刺耳。
车尾排气管猛地喷出一大股呛人的蓝黑色浓烟,像是在应和主人的计划,
更像在嘲笑眼前这片沸腾的无助。浓烟稍散,司机位置上显出一个女人的剪影。
长长的卷发垂落肩头,裹着一件亮眼的玫红色短款羽绒服,领子竖起。隔着车窗玻璃,
她向黄鹤打了个手势,动作干净利落。黄鹤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即将沸腾的人群,
有他身后这栋曾经代表财富、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办公楼——满地散乱的文件和空泡面碗,
墙上几张大字报表污损不堪,角落里那尊招财貔貅倒在地上摔缺了一角,落满了灰尘。
他的眼神毫无留恋,没有丝毫温度。他忽然转身,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黑色的身影撞开楼门,没有走正门台阶,反而折向侧面的厂区小门。
那扇生锈的铁门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在他身后迅速合拢、上栓,
将那狂潮般汹涌的咒骂和绝望的叫喊隔绝开来。面包车适时地绕过厂区外堆放的废料山,
正好驶到小门边。车门“唰”地滑开。黄鹤拉开车门,利落地坐了进去。
“嗡……”引擎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随即咆哮起来。轮胎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
卷起地上一滩黑褐色的、满是油污和化工废料沉淀的积水,猛地溅向车尾,又重重摔在地上。
那辆破车像一头受惊的笨拙野兽,车身摇晃了一下,拖着沉重的黑烟**,
在厂门口那些闻讯跑出来的工人惊怒交加的呼喊中,
跌跌撞撞却又极其迅猛地冲上了通往外面公路的土路。一个眼尖的工友,王建国,
挤过前面愤怒的人群,恰在此时冲到侧门口。
他只来得及看见那条新近压出来的、在泥浆里格外清晰的轮胎印,如同两道狰狞的伤口,
迅速消失在烟雨蒙蒙的公路尽头。王建国穿着沾满灰尘的厚重工装,
站在黄鹤那间办公室门口,里面如同经历过一场小型风暴。
刺骨的寒意顺着没关严的门窗钻进来,撕扯着他单薄的衣衫。他小心翼翼地踏进这片废墟,
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散落的纸张、碎裂的塑料杯和不知名的污渍上。
一股浓烈的廉价香烟、隔夜方便面汤和某种劣质香水混在一起的复杂气味钻入鼻腔,
让他不禁皱紧了眉头。厂里工友代表们陆续聚齐了。有人闷闷地骂着娘,
有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瘸腿的老李被掺着坐在一张还算完整的椅子上,
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脸此刻像一块风干的石膏面具,只有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
年轻的小赵,刚结婚,老婆还在医院等着剖腹产钱的,此刻蜷缩在角落,
双肩无法控制地耸动,哭声被强行憋在喉咙里,像受伤幼兽的呜咽。“找!翻他娘的底朝天!
”带头的周洪海,一个四十年工龄的老钳工,狠狠踹飞了脚边一个空泡面碗,
那塑料盒子撞在墙角的铁皮文件柜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姓黄的和那个狐狸精,
跑得了庙还能跑了我们工人的血汗钱?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一声令下,
绝望的人群像是找到了最后宣泄的出口,开始机械地在办公室里翻找起来。
碎的刺啦声、抽屉被强扯出来砸在地上的哐当声……本就混乱的空间迅速被摧毁得更加彻底。
旧沙发被掀翻,里面的廉价海绵被扯出来狠狠践踏,
墙角的招财貔貅被一个年轻人捡起来又重重摔在墙上彻底粉碎。王建国没有跟着去发泄。
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到那张宽大的实木老板桌前。桌面一片狼藉,
但他没有去碰那些散乱的文件,反而蹲下身,手伸向桌子腿后面的角落——那里,
一个塞满揉皱纸巾的垃圾篓歪倒在墙角。纸巾散落了一地。鬼使神差地,
王建国伸手扒开那些沾染着油渍和咖啡印的纸团。指腹触碰到一个相对坚硬光滑的东西,
抽出来一看,是个小小的、粉饼大小的化妆镜。廉价塑料壳,边角有些磕痕,
上面印着俗气的大朵牡丹花。他随手想扔开,化妆镜的盖子却松动了,“啪”一下打开。
镜子背面,一张半透明塑料片卡在里面,只露出一点红色字迹的角。
王建国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一下。他把那塑料片抽出来——是一张薄薄的旅行发票存根联,
打印有些模糊,
还是能看清最上面一行字:机打发票存根联|海航|海口美兰国际机场下面的日期,
赫然是今天下午。王建国猛地抬头,动作太急,后脑勺“咚”一声撞上了厚重的实木桌底!
疼痛瞬间炸开,眼前金星乱冒,但那份清醒却如同冰水浇顶,瞬间驱散了弥漫的绝望和愤怒。
海口!海南!“别翻了!”王建国捂着后脑勺,猛地从那片狼藉的地上站起来,
声音嘶哑而突兀地穿透了整个乱糟糟的房间。混乱的翻找声戛然而止。
十几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齐刷刷盯住了他,带着惊疑和瞬间燃起的、几乎不真实的期冀。
“都别他妈瞎翻了!”王建国扬了扬手里那张小小的、被揉皱了的发票存根,
声音带着破音般的激动,“看这个!刚下午的机票!海口!他们根本没想往山里躲!
”“海口?”“海南?那个有海的地方?”“他妈的,这狗老板还敢坐飞机?
”绝望的沉渣被瞬间搅动起来。人群骚动着,重新挤到王建国身边,
争抢着去看那张皱巴巴的纸片。发票在几个粗糙的手指间传递,沾满了汗渍和油灰,
像传递着一面希望的破旗。“真是海南!”老李那浑浊的眼珠此刻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票面,
“狗东西,欠了这么多钱,还去喝椰汁看海?想得美!”“去海南!找他去!
”“抓他**回来!”群情激愤,绝望瞬间转化为一种近乎盲目的行动欲望。
他们被那张小小的纸片点燃了。海南,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度假天堂,
此刻成了他们眼中唯一的、能夺回血汗钱的圣地。
办公室的混乱被一种新的喧嚣取代——大声商议着谁要去,怎么去,
如何找到那个**黄鹤和他那个妖里妖气的小姨子。王建国被愤怒的工友推举为代表。
他拿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发票存根,指关节捏得发白,
看着房间里一张张被骤然点亮的、却更显焦虑和困顿的脸。有人开始掏口袋,
把揉成一团皱巴巴的零钱摆在桌上;有人脱下旧棉袄,
翻找内袋;小赵颤抖着拿出一个用旧毛巾缝着的小布包,
里面是几张红色的钞票和几枚沉甸甸的硬币——那是他老婆的待产押金。
一张张面额不一的钞票开始在残破的桌面上堆积,沾着机油污渍的手指颤抖着,
递出的不仅是钱,
药费、孩子的学费、老人最后的棺材本……压抑的喘息和零钱硬币碰撞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
沉重地敲在王建国心上。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去海南抓黄鹤?一个连县城都没出过几次的普通工人,揣着工友们东拼西凑的活命钱,
要去大海的那一边,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那个精得像鬼的老板揪出来?
这希望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他看着桌上那些散落的红票子和沾着汗气的硬币,
又看看四周工友们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着最后一丝光亮的目光,
一股苦涩沿着喉咙爬上舌尖。他把那点苦涩用力咽了回去。
行吧……王建国默默地将那张凝聚着所有希望和痛苦的发票存根小心对折,再对折,
放进自己洗得发白褪色的工装外套最里面的口袋里。那纸片贴着胸口,硬硬的边缘硌着他,
带着一种近乎灼烫的温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酸涩冰凉,沉沉压在心口。
他能感觉到口袋边缘,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也被带着往外凸起了一角。
那照片上是去年过年时女儿抱着一个崭新的书包对着镜头笑的画面,
书包是妻子在县城商场挑了半个月,最后用加班费买的。女儿现在还在上小学,
书包还簇新着。他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抬起头,
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被艰苦生活和此刻希望煎熬着的脸庞,
最后落在老李浑浊却充满期待的眼睛上,嗓子眼像是堵了砂石,挤出一个字:“好。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哐当”声响,
像一头疲惫的老牛拖着一车沉重的心事,摇晃着爬行了三天两夜。
硬座车厢里的空气浑浊得像一锅隔夜的稠粥,
汗味、脚臭味、廉价泡面和卤蛋的味道顽固地纠缠在一起,熏得人喘不过气。
王建国挤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肩膀被来往的人流不断碰撞。他像一尊石像般固定着姿势,
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捂着胸前的口袋,那里有工友们凑的、沾着汗水和绝望气息的钱,
还有那张皱巴巴的机票存根。每一次身体的晃动,每一次钞票摩擦纸片的微弱声响,
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几乎不敢闭眼,怕错过了站,
更怕在混沌中被人摸走了那活命的希望。几天几夜,只在困极时打个盹,
头刚垂下又被强烈的警觉和车厢的震动惊醒。窗外的风景从熟悉的丘陵矮山,
渐渐过渡到陌生而绵长的海岸线,大片大片的盐田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最后是大片大片的椰林,那种异域的茂盛绿色,陌生得让他心慌。
火车轮撞击轨道的声响也变了,带着海水咸腥的回音。终于熬到三亚站。车门刚开,
一股滚烫的热浪混合着浓烈的海腥味扑鼻而来,像热烘烘的湿毛巾猛地捂住了口鼻。
王建国跟着人流踉跄着下车,脚踩在滚烫的站台上,眩晕感猛地袭来,
三天两夜的疲乏和对这片完全陌生土地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
他赶紧扶住旁边冰冷的站台柱子,才勉强站稳。强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砸在皮肤上,
和他熟悉的江浙那种阴冷潮湿完全不同,像烧红的烙铁。“靓仔,打车吗?去市区!便宜啦!
”一口听不太懂的本地腔调围了上来。“亚龙湾去不去啦?酒店便宜住啦!
”穿花衬衫的本地男人和推着水果车的女人带着满脸的热切推销挤过来。王建国像惊弓之鸟,
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手臂僵硬地护在胸前,
对那些热情的笑脸和伸过来的手报以警惕而排斥的沉默。他用力摇头,
在蒸腾的暑气和人群的缝隙里,辨认着“出租车”的牌子。终于找到一辆正规的绿色出租车,
他拉开车门钻进去,
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报出那个在火车上看了无数遍的地址:“同、同安区…金福…金福小区。
”那是从苏莉莉包里翻到的皱巴巴一张超市小票上抄下的地址。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
那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穿着廉价工装、面色憔悴的男人,像个逃难的。
出租车穿行在三亚陌生的街道上,椰子树高大婆娑,凤凰木开得如火如荼。
临街店铺玻璃窗里挂着那些轻盈鲜艳、价格牌后位数惊人的度假花裙,
巨大龙虾……一切都透着一股享乐的、灼人的、与王建国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格格不入的气息。
他坐在开着冷气的车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凉爽,只有深入骨髓的冷。金福小区不算旧,
外墙刷着廉价的淡黄色涂料,几处雨水渗渍的暗斑清晰可见。小区保安懒洋洋地,
看了一眼拎着个旧旅行包、风尘仆仆的王建国,眼神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上衣上停留了半秒,
嘴角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挥挥手示意他进去,连登记都懒得问,
仿佛默认了这是哪家新来的打工仔亲戚。找到苏莉莉登记过的门牌号,
王建国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深深吸了口气,
带着一种即将揭开真相的紧张和恐惧,
用力敲响了那扇紧闭的、喷着深棕色油漆的金属防盗门。“咚咚咚!咚咚咚!
”手用力拍到麻木,沉重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反复回荡。门内死寂一片。没有脚步声,
没有应门声,甚至连一点微弱的动静都听不到。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漫上来,
裹住了王建国的心口。他颤抖着手,更大力地拍门,几乎是用拳头在砸。隔壁的门开了条缝,
一个烫着卷发的大婶探出满是皱纹的脸,
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不耐烦地喊道:“敲什么敲哦!里面没人啦!前几天就搬走咯!
还开着车来拉货的!吵死人!”搬走了?!王建国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
仿佛被人当胸狠狠擂了一拳,连退了两步,背脊撞在冰冷的楼梯扶手上才稳住。
一张张工友充满血丝、燃着最后希望的眼,老李的喘咳声,
小赵压抑的呜咽声……全都在眼前轰鸣、旋转。他靠着墙,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浑身冰冷。
站在陌生的椰子树下,海风带着咸腥扑面而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该去哪里?
偌大的海南,茫茫人海,兜里这叠浸着汗水的钞票能顶几天?他像个无头苍蝇,
在陌生的小区门口打着转,眼前只有挥之不去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