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沈知微递上那杯毒酒时,长安城下了十年来的第一场大雪。他仰头饮尽,
笑得像当年策马过长街的那个少年王爷:"谢不惊,你这把天下第一剑,终究是钝了。
"他至死不知,毒是我亲手调的,但赐死的密旨,
是他父皇用我谢氏全族一百三十七条人命逼我接下的。许多年后,我权倾朝野,独坐高楼,
才恍然明白他当年在诏狱里,隔着铁栏递给我那包桂花糕时说的话——"剑客的舌头,
该尝的是甜食。这世间的苦酒,留给我这种命不由己的人来喝。"壹·雪殁永和十年的冬天,
冷得邪性。长安城的第一场雪,不是飘下来的,是砸下来的。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子,
在呼啸的北风中打着旋儿,狠狠撞在朱红的宫墙上。不出半个时辰,
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密密匝匝,无声无息,
仿佛要将整座皇城、连同里面所有的秘密和冤屈,一并活埋。紫宸殿内,
金丝炭在鎏金兽首铜炉里烧得噼啪作响,暖意烘得人脸颊发烫,
却始终驱不散那股从玉石地缝、雕花梁柱间渗出来的、浸入骨髓的阴寒。
沈知微斜倚在那张宽阔而冰冷的龙榻边缘,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洗得发旧,
领口和袖口处还留着几片早已干涸发暗的血渍。他曾是名动京华的荒唐七皇子,
如今是待死的阶下囚。这张他曾经汲汲营营、拼尽一切想要占据的龙榻,
最终成了他的囚笼和生命的终点。他抬起头看我,脸上没有将死之人的恐惧或怨恨,
反而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眼尾牵起几道细碎的纹路。恍惚间,
竟与当年那个纵马过长街、惹得满楼红袖招的飞扬少年重合了起来。"谢不惊,"他开口,
声音因久未言语而带着些许沙哑,却依旧能听出那份熟悉的、近乎顽劣的调侃腔调,
"你这把名动天下、曾令江湖宵小闻风丧胆的第一剑......如今锋芒敛尽,藏锋于鞘,
终究是......钝了。"他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冰凉得像腊月的寒冰,轻轻接过了我奉上的白玉酒盏。指尖擦过我持盏的虎口,
激起一阵微不可察、却直抵心底的战栗。"陛下,请。"我垂着眼眸,不敢,
也不愿去看他的眼睛。他不再多言,仰起头,脖颈拉出一条脆弱而优美的弧线,
将杯中那澄澈如水、却暗藏杀机的液体一饮而尽。动作流畅潇洒,没有半分迟疑,
仿佛饮下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昔日醉仙楼里,我们曾共酌的那坛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
酒入喉肠,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一丝殷红的血线从苍白的唇角溢出,
一滴,两滴,溅落在龙榻暗金色的蟠龙纹路上,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带着决绝的凄艳。
我死死盯着那抹刺目的红,思绪却飘回了三年前。他黄袍加身,
站在巍峨的太极殿上接受百官朝拜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
指我为"挟恩图报、图谋不轨"的罪囚,下令流放南疆。沉重的镣铐锁上我手腕时,
他借着身形遮挡,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极快地说:"活下去。"如今,我活着,
站在权力的巅峰,他却要死了。这杯中的断魂散,确是我亲手调配,选材、火候、份量,
无不精准,只求能让他免受零碎苦楚,安然离去。但真正将他推向死亡的,是昨夜老皇帝,
他的亲生父亲,用我谢氏全族一百三十七口人的性命相挟,
逼我跪接的那道盖着传国玉玺的密旨。"他若不死,你谢家满门,鸡犬不留。
"沈知微的呼吸渐渐微弱,忽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我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冰冷的唇边,
到几个破碎的气音:"诏狱......桂花糕......"他的手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
缓缓滑落。我一根根掰开他已然僵硬的手指,
替他合上那双曾经流光溢彩、此刻却空洞无神的眼睛。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疯狂地扑打着窗棂,覆盖了宫殿的金瓦,掩埋了庭院的青砖,也试图掩盖这殿内发生的一切。
我转身,一步步走出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寝殿。年轻的、尚在襁褓中新帝的摄政王,
我的"新主",正等在廊下。他亲手递过一个暖手的铜炉,语气恭敬而疏离:"摄政王辛苦。
"我没有接,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肩头、发上,融化成刺骨的寒水。这长安城的雪,
终究是凉透了。贰·诏狱记忆被血腥气拉扯着,坠回到景和七年那个阴冷的春天。
诏狱的最底层,暗无天日,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腐烂的伤口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我被粗糙的铁链吊在刑架上,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三根肋骨断裂的疼痛时刻啃噬着神经。我在等,等秋后问斩的那一天,
像一个被遗弃的破旧物件。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
将一碗馊臭的饭食故意泼洒在我面前的污水泥泞里,狞笑着逼我像狗一样趴下去舔食。
我紧闭着眼,咬紧牙关,任凭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背上,激起新的血花,也绝不低头。
就在意识因痛苦和屈辱逐渐模糊时,隔壁牢房传来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
与这地狱般的环境格格不入:"啧,吵死了,还让不让人清净会儿了?"紧接着,
一包用上好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隔着冰冷坚硬的铁栏,划出一道轻巧的弧线,
精准地落在了我的唇边。油纸散开,露出里面几块精致软糯、散发着甜蜜香气的桂花糕。
那香气,甜得那般不真实,像一道光,猛地刺破了诏狱里浓重的黑暗和腐臭。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被血污黏住的睫毛,我看到隔壁牢房里,
一个穿着锦袍的少年,正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他面容俊秀,
眉眼间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磋磨的纯粹好奇,与周围的环境形成荒谬的对比。"喂,
那边那个吊着的,"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铁栏,语气轻松得像在逛集市,
"看你这一身硬骨头,是个练剑的料子。剑客的舌头,金贵着呢,该尝的是世间甜食,
品的是美酒佳酿,可不是这种猪狗都不屑一顾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
他就是那个因打碎西域进贡的价值连城的七彩琉璃盏,
而被先帝一怒之下罚入诏狱"静思己过"的七皇子沈知微。说是关禁闭,
实则狱卒们哪个不是人精?对他毕恭毕敬,他住的那间"牢房",
甚至比某些低等官吏的宅邸还要宽敞舒适,一应器物俱全。某个月明星稀的深夜,
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撬开了锁,溜进了我的牢房,
手里还提着一壶温热的梨花白和一包上好的金疮药。"谢不惊?"他凑近我,
借着昏暗的烛光查看我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颈侧,"这名字取得不好,
太惊心动魄了,听着就活不长。"我别开脸,不愿与他这天潢贵胄有过多牵扯。
他却浑不在意,扳过我的下巴,动作笨拙地开始给我上药。药粉撒了一半,
他的手指也沾满了我的血污。"别死啊,"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带着一种与平日嬉笑截然不同的情绪,"我去年冬天花重金买的那头雪山狼崽,
犟得跟你一模一样,浑身是伤也不肯服软......可惜,没熬过去年冬天。
"跳动的烛火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那一刻,
我看着这个传闻中荒唐不羁的王爷,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后来,
在我们关系缓和的某个夜晚,他曾就着烛火对我说:"谢不惊,你知道么?那时候在诏狱,
你瞪我,眼睛里像有两簇烧不尽的野火。我就想,这样的人,
要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种脏地方,太可惜了。"叁·惊变景和九年秋,
先帝驾崩的那个夜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紫色的电蛇撕裂漆黑的天幕,
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要将整座皇城都震塌。我隐居在京郊的那间简陋茅草庐门,
被人用尽全身力气,带着绝望的疯狂,猛地撞开。沈知微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昔日华美的锦袍被利刃割得破碎不堪,象征身份的玉冠歪斜,
几缕黑发被雨水和血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眼睛里,
此刻充满了惊惶与未散的血色,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谢不惊!谢不惊!
"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冰凉湿滑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变调,
"皇兄......皇兄他要杀我!他刚登基,龙椅还没坐热,
就容不下我这个曾经有望储位的弟弟了!他怕我争,怕我抢!"那一夜,我的草庐之外,
杀机四伏。我握紧了那柄尘封已久、却依旧寒光凛冽的长剑,
为他挡下了一波又一波精锐刺客的疯狂追杀。
刀剑碰撞之声、刺客的惨叫声、风雨呼啸声交织在一起,小小的草庐仿佛化作了修罗场。
最险峻的一刻,一支淬了剧毒、泛着幽蓝寒光的弩箭,悄无声息地破开雨幕,
直取他毫无防备的后心。我几乎是凭借本能,侧身将他猛地护在身后,
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钉入了我的左肩胛骨,深入骨髓的剧痛瞬间袭来,
半边身子都陷入了麻痹。他惊魂未定,看着我肩上迅速被染红的衣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随即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那件价值不菲的袍袖内衬,手忙脚乱地为我包扎止血。
动作笨拙而生涩,却异常专注。温热的血水浸透了他白皙的手指,他抬起头,眼圈泛红,
声音带着哽咽,却又透着一股异常的坚定:"谢不惊!你撑住!一定要撑住!
若......若他日我沈知微能登临大宝,执掌乾坤,
定要废了这株连九族、视人命如草芥的陋律!一定!"然而,当他终于黄袍加身,
站在巍峨壮丽、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太极殿上,接受文武百官山呼海啸般的朝拜时,
他却缓缓抬起手,指尖精准地指向因护驾有功而站在丹陛之下的我,
声音冰冷得像腊月的寒风,不带一丝一毫往日的情分:"此奴,谢不惊,
昔为诏狱待决之罪囚,挟昔日微末之恩,图谋干预朝政,其心可诛!即日起,
削去所有虚衔封赏,流放南疆瘴疠之地,遇赦不赦,永不召回!
"如狼似虎的宫廷暗卫应声而上,如潮水般将我团团围住,
冰冷的铁链再次锁住了我的手腕脚踝。
在身体被粗暴地拖拽着、即将离开这座金碧辉煌大殿的瞬间,我于一片模糊的视线中,
清晰地看到,他放置在龙椅扶手之上的右手,指尖极轻、极有规律地、连续敲击了三下。
——那是很多年前,我们还都是少年心性时,
在市井街巷间玩耍嬉闹、躲避追兵时约定的暗号:"假戏真做,切勿当真,保全自身。
"肆·暗局流放之路,漫漫千里,且注定布满杀机。果然,行至幽州险峻地界,
便遭遇了大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绝非普通山匪的"流寇"截杀。我挣断枷锁,夺剑反杀,
数十名伪装成匪徒的杀手成了我剑下亡魂。我深知京城定然已生惊天巨变,遂将计就计,
制造了自己坠崖身亡的假象,金蝉脱壳,日夜兼程,秘密潜回长安。多方打探之下,
方知他登基不足百日,龙椅尚未坐热,根基未稳,
便被以太后为首、盘根错节的外戚集团联手架空,软禁于深宫之内,诏令不出寝殿,
形同傀儡,处境比之当年在诏狱,更为凶险。一个月黑风高、万籁俱寂的深夜,
他竟不知用了何种方法,避开了层层守卫森严的宫禁,如同鬼魅一般,
寻到了我藏身的那座荒废多年、蛛网密布的山神庙。寒风从破损的窗棂灌入,
吹拂着残破的窗纸,发出如同怨鬼呜咽般的声响。摇曳的烛火下,他面色苍白如纸,
眼底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从怀中掏出一枚冰凉沉重、刻着猛虎图腾的兵符,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中,眼神灼灼,
仿佛燃着两簇幽火:"虎贲军,是先帝在位时,暗中耗费巨资、秘密培植的一支精锐,
只认兵符不认人。谢不惊,如今这局势,我只信你。"我摩挲着虎符上冰冷而繁复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