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足以让一名机关新人前途尽毁的风暴,就这样在秦卫国看似轻描淡写的处理中,归于了平静。
没有公开的批评,没有全员的通报,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扩散出县委办公室这栋三层小楼。对于机关这部庞大而精密的机器而言,一个新人的命运,远不如维持整体的“稳定”来得重要。
然而,看不见的改变,却在办公室每一个人的心中,悄然发生。
风暴过后的第二天,当陈潜重新踏入办公室时,他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的味道,已经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最先迎上来的是打字员李姐。她不再是前几日那种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疏远,脸上堆满了亲切的笑容,手中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茶叶蛋:“小陈啊,来,吃个鸡蛋,压压惊。我就知道你这孩子是好样的,肯定是被人冤枉的。”
陈潜心中冷笑,他知道,李姐这种办公室“老人”最是见风使舵。她今天送来的不是鸡蛋,而是一份迟来的“站队”和示好。他没有拒绝,接过来,礼貌地道了谢:“谢谢李姐,让您跟着担心了。”
“嗨,说那话就见外了。”李姐压低了声音,朝斜对面的位置努了努嘴,“有些人啊,心术不正,早晚要栽跟头的。你以后可得留个心眼。”
陈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张浩正阴沉着脸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沓厚厚的稿纸,正是秦卫国勒令他写的那份三千字的深刻检讨。他似乎一夜没睡,眼窝深陷,头发也失却了往日油光锃亮的风采,显得有些杂乱。
感受到陈潜的目光,张浩猛地抬起头,两道怨毒的视线如毒蛇般射来,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仇恨与屈辱。
在他看来,自己经营多年、即将到手的副主任宝座,就是被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给毁掉的!这份耻辱,这份仇恨,已经刻骨铭心。
陈潜没有躲闪,平静地与他对视了三秒,然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从容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种无视,比任何挑衅都更让张浩感到愤怒。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发出了“咯咯”的轻响。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都在悄悄地观察着这无声的交锋。如今的局面,已经再清晰不过。张股长失势,新来的大学生小陈,虽然职位没变,却俨然成了主任秦卫国眼中的“红人”。
这偌大的县委办公室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谁该亲近,谁该疏远,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一整天,陈潜都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以往那些爱答不理的老资格,会主动过来和他聊两句天气;去食堂打饭,掌勺的师傅会特意多给他加一块肥肉;就连一直置身事外的周叔,都在路过他身边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年轻人,戒骄戒躁,路还长。”
陈潜对这一切都应付得体,既不显得意忘形,也不过分谦卑。他那颗四十二岁的灵魂,深知“捧杀”二字的可怕。他明白,秦卫国虽然暂时保下了他,但这仅仅是开始。他展露出的“潜力”,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如果后续的表现不能让领导满意,他随时可能被当成弃子,扔得比谁都快。
他需要的,不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人情冷暖,而是一个能够真正展现自己价值、让自己在这座大院里彻底站稳脚跟的机会。
机会,在下午悄然而至。
秦卫国开完会回来,将陈潜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小陈,”秦卫国指了指角落里那排顶到天花板的、积满了灰尘的铁皮文件柜,“那里面,是咱们县从建国初期到现在,所有的政策性文件归档。现在县里要搞县志的修编工作,需要一份关于赤江县历年‘工业发展与布局’的沿革资料。档案室那边人手不够,你这两天,就辛苦一下,把这份资料给我整理出来。”
陈潜闻言,心中一动。
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苦力活”,而是秦卫国对他的第一次“考验”,也是一次“栽培”。
整理旧档案,看似枯燥乏味,实则有三大好处:第一,可以考验一个年轻人的心性,看他是否踏实、肯干、耐得住寂寞。第二,这是最快、最全面了解一个地方历史沿革和执政脉络的捷径。一个不了解本地历史的干部,永远是无根之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秦卫国是在用这种方式,名正言顺地让他接触到一些平日里他这个级别根本接触不到的核心档案,是在有意拓宽他的眼界和知识储备。
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栽培,远比口头上的表扬要珍贵得多。
“是,秦主任,我保证完成任务!”陈潜立正站好,语气坚定地回答。
秦卫国赞许地点了点头,对他这种一点就透、毫不拖泥带水的态度非常满意。
“去吧,”他挥了挥手,“不用着急,慢慢来,做细致一些。”
“好的,秦主任。”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陈潜没有理会众人探寻的目光,径直走向了那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
打开沉重的铁皮柜门,一股浓重的、纸张腐朽和尘埃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排排码放得并不算整齐的牛皮纸档案袋,上面用毛笔字标注着年份和类别,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这是一个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也是一座等待挖掘的宝库。
陈潜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抱怨,他找来一个口罩戴上,搬来一张凳子,便一头扎了进去。
他并没有像没头苍蝇一样胡乱翻找,而是先将所有文件柜的目录索引,全部搬了出来,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按照时间顺序,重新梳理了一遍。然后,他才根据“工业”这个关键词,开始按图索骥。
他的工作状态,专注得近乎痴迷。一本本档案被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吹去上面的浮尘,然后逐页翻阅、记录、归类。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赤江县几十年的风雨历程:第一个手工作坊的成立,第一家国营工厂的辉煌,大跃进时期的盲目扩产,改革开放初期的阵痛与转型……
这些冰冷的文字和数据,在陈潜的眼中,却仿佛活了过来,构成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地方发展史。他沉浸其中,浑然忘我,甚至连下班的**都没有听见。
当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张浩才从一堆检讨材料中抬起头。他看到角落里,陈潜的身影被一盏台灯的光晕笼罩着,还在那里奋笔疾书,不由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哼,装模作样!”
在他看来,秦卫国让陈潜去整理旧档案,就是一种变相的“冷处理”,是把他这个“麻烦”支到一边去。而陈潜如此卖力,不过是为了在主任面前表现自己的“勤奋”罢了。
他轻蔑地笑了笑,收拾好东西,摔门而去。
他不知道,他所轻视的这个“故纸堆”,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成为陈潜手中,最锋利的一把武器。
夜色渐深,整栋办公楼都陷入了沉寂。
陈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他的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记录下了几十页的资料。
就在他准备去水房洗把脸,继续奋战的时候,一阵急促的电话**,划破了夜的宁静。
电话是从县**总值班室打来的。
“喂,是县委办吗?紧急情况!”电话那头的声音焦急万分,“红星水泥厂那边出事了!上百个下岗工人把厂区大门给堵了,说县里要是拿不出安置方案,他们就去卧轨!”
陈潜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知道,自己的第一个机会,也是赤江县的一场巨大危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