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又是一记沉闷的板子声,夹杂着皮肉绽裂的细微声响,在空旷的荣禧堂偏厅里回荡。
萧璟跪在正中央,背脊挺得像杆枪。
那身湿透的绯红锦袍此刻贴在身上,渗出点点深色的血痕。
他死死咬着牙,额角的青筋暴起,愣是一声没吭,只是一双眼睛赤红着,死盯着那个跪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女人。
苏琬。
她跪在阴冷坚硬的金砖地上,浑身的水还没干,在膝下汇成了一滩浑浊的小水洼。
“世子爷,哪怕是为了老夫人的寿宴,您也不该这时候闹出人命啊!”
旁边的小厮常安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
“住手。”
上首,卫氏夫人手里捻着一串十八子碧玺手串,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把他拖下去,别脏了地。”
两个粗使婆子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拖着常安往外走。
“慢着。”
一道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苏琬动了。
她膝行半步,因为寒冷,她的牙齿还在细微地打颤,但脊背却弯成了一个极其谦卑,却又充满韧性的弧度。
“夫人……”
她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
“今日之事,千错万错,都是苏琬不知检点,惊扰了贵客。
常安不过是个听差办事的,若是今日寿宴见了血,传出去,外人只会说侯府……
说侯府治家严苛,恐损了夫人的贤名。”
卫氏捻着珠子的手微微一顿。
她终于正眼看向这个平日里毫无存在感的孤女。
在她印象里,苏琬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受气包,给个笑脸就能感激涕零半天。
可今天,这丫头明明怕得浑身发抖,连嘴唇都冻紫了,说出来的话却句句都在替侯府的体面考虑。
不是求饶,不是推卸责任,而是,维护侯府的声誉。
“你倒是长了一张利嘴。”
卫氏冷哼一声,挥了挥手让婆子停下,
“既然你这么懂事,那你倒是说说,今日这桩丑事,该怎么收场?”
空气瞬间凝固。
萧璟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苏琬,仿佛只要她说出一句负责,他就会立刻跳起来掐死她。
苏琬并没有看萧璟。
她缓缓直起上半身,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上,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如鬼魅,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夫人,”
苏琬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通透,
“世子爷是天上的云,苏琬是地里的泥。
云泥之别,苏琬不敢肖想。”
“但我父亲临终前曾教导,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侯府养我三年,世子爷今日又救我一命,这恩情重如泰山。”
她说到这里,忽然凄然一笑,眼泪恰到好处地盈满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可若是这报恩,变成了世子爷心头的刺,变成了夫人眼中的沙,那苏琬这就不是报恩,是结仇。”
卫氏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这句话,说到她心坎里了。
她最怕的,就是儿子被这个狐媚子迷住,或者被舆论逼着娶了这个丧门星。
“那你待如何?”
卫氏的声音缓和了几分,带着试探。
苏琬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她再次深深叩首,声音清亮决绝:
“苏琬斗胆,恳请夫人……收我为义女!”
“什么?!”
萧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苏琬你疯了?”
卫氏也愣住了,手中的碧玺串子“啪嗒”一声撞在桌角。
苏琬没有理会萧璟的咆哮,她跪得笔直,目光直视卫氏,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
“若为妻妾,世子爷必定视我如眼中钉,因为我是强塞给他的屈辱;
侯府门第清贵,多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儿媳,也是被人耻笑的污点。”
“但若为义女……”
苏琬的声音柔了下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苏琬便是夫人膝下的儿女。
对外,是侯府仁义,不忘旧交,善待孤女,是一段佳话;
对内,苏琬愿终身侍奉夫人左右,替世子爷尽孝,替侯府分忧。”
“这恩情,做儿媳是债,做女儿,便是福。”
“夫人,您有三个儿子。
苏琬不才,愿做夫人贴心的小棉袄,绝不让夫人为难,更绝不再让世子爷生厌。”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呼啸着拍打在窗棂上。
卫氏坐在高位上,目光死死锁住苏琬。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愕,慢慢变成了审视,最后,化为了一抹精明的算计。
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女儿。
三个儿子个个桀骜不驯,尤其是萧璟,更是个混世魔王。
她做梦都想要个知冷知热,能陪她说说话,能任她拿捏的乖巧女儿。
而且,一旦成了义女,那就是兄妹。
兄妹……
这辈子都绝无可能再有男女之情。
这就彻底断了萧璟被染指的可能,也彻底堵住了外人的嘴。
这是一招绝妙的棋。
既全了侯府的面子,又遂了她的心意,还彻底解决了那个让她恶心的隐患。
“好。”
良久,卫氏终于开口了。
这一个字,像是千斤巨石落地。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苏琬面前,居高临下地伸出手,那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挑起苏琬冰冷的下巴。
“是个聪明的孩子。”
卫氏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真意的欣赏,更多的是掌控全局的得意,
“既然你有这份孝心,我便成全你。”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永昌侯府的大**,记在我名下。”
说到这里,卫氏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指甲深深掐进苏琬的肉里,声音压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不过,既入了我卫氏的门,就要守我的规矩。”
“第一,既然做了兄妹,以后这男女大防就要守得死死的。
若是让我知道你私下里还敢勾引你大哥……”
“苏琬不敢。”
苏琬忍着下巴的剧痛,眼神清澈坦荡,
“若有逾越,天打雷劈。”
“第二,”
卫氏松开手,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
“你的婚事,以后便由我做主。
侯府的大**,自然要嫁得风风光光,断不能丢了我的脸。”
这是要把她的未来捏在手里,作为联姻的工具。
苏琬心知肚明,却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响亮:
“女儿,谢母亲恩典!”
这一声“母亲”,叫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旁边的萧璟跪在那里,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懵了。
前一刻他还在担心被赖上,下一刻,这个女人就变成了他妹?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苏琬对着母亲磕头谢恩,看着她嘴角那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他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不仅没有消失,反而烧得更旺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又像是被人硬生生抢走了一件虽然他不想要,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好了,璟儿。”
卫氏心情大好,转头看向儿子,语气都慈爱了不少,
“既然是**妹了,以后就要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别总是喊打喊杀的。
来人,扶大**回去换衣裳,请太医来看看,别落下病根。”
“是。”
几个婆子立刻上前,这一次,动作轻柔得像是扶着一尊易碎的瓷器。
苏琬借着婆子的力气站起来。
她的腿已经跪麻了,起身的瞬间踉跄了一下。
萧璟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
但苏琬却像是避瘟神一样,极快地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她低下头,对他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平辈礼,声音疏离而恭敬:
“多谢……兄长。”
兄长。
这两个字,像两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萧璟的耳朵里。
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指节发白。
苏琬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跟着婆子走出了荣禧堂。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冷风扑面而来。
苏琬在袖子里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直到刺痛感传来,她才确信这一切是真的。
她赌赢了。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践踏的寄居孤女,她是侯府名正言顺的大**。
虽然这依然是一个笼子,但至少,这个笼子的钥匙,这一次有一半掌握在了她自己手里。
身后,荣禧堂内传来了卫氏吩咐下人准备姜汤的声音,温暖而热闹。
而苏琬走进风雪里,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艳的笑。
萧璟,这辈子,哪怕我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