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一点点吞噬着南阳书院的飞檐翘角。
我走在通往孟之经住所的青石小径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痛从脚底直窜心口。怀里的那枚耳坠像一块寒冰,紧贴着肌肤,不断提醒着我银川的惨死和今夜必须完成的使命。
袖中的毒簪更是冰冷刺骨,它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几乎要烫穿我的衣袖。
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每一次,都背负着不同的心情。
最初,是纯粹的算计与警惕。
那时我刚被他安置到书院不久,每一次应他之邀前往这处独院,袖中都藏着利刃,神经紧绷如弦,观察着每一处可能布置暗哨的角落,默记下巡逻护卫交替的间隙。
我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心中反复斟酌,确保既能维持“宁先生”的才女人设,又能恰到好处地流露一丝属于“阿宁”的脆弱,引诱他更深地踏入这用谎言编织的情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呢?
或许,是那个雨夜。
南阳的春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
我被困在藏书楼,对着几卷佶屈聱牙的漠北古籍蹙眉——并非伪装,是真遇到了难题。
这些文字涉及一个早已消亡的小部落的祭祀用语,晦涩难懂。
他竟寻了来,撑着一把青竹油纸伞,肩头被雨丝打湿了一片。
“见你这儿灯还亮着,便来看看。”他的声音带着雨气的湿润,听起来格外温柔。
很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下,拿起那卷书,“是卡在这里了?”
我点头,指给他看。
他凝神看了片刻,无奈一笑:“这个,我也未曾听过。”
就在我以为他要放弃时,他却起身,“你等等我。”
他冒着雨去请来了书院里一位年迈的、研究杂学的老博士。两人对着那卷书讨论了近半个时辰,他才带着满意的笑容回来,衣袖湿了大半,却浑不在意,只仔细地将解读出的意思讲给我听。
烛光下,他侧脸轮廓清晰,眼神专注,长睫上似乎还挂着细小的雨珠。那一刻,我心里那堵冰冷的墙,似乎被这绵绵的雨丝和昏黄的灯光,悄无声息地蚀开了一道细缝。
又或许,是那次他为我挡下的质疑。
书院并非所有人都接受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异族”女子占据译席。
有几位古板的先生,联名向山长施压,暗示我身份可疑,恐为细作。
风声传到我耳中时,我正思忖着如何应对,是表现得更加柔弱无助,还是展露更不可或缺的价值。
他却先一步解决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与山长和那些先生交涉的。只知道那日后,再无人明面质疑。后来是他的心腹私下透露,孟之经在那次会议上,以自身前程和孟家声誉作保,力证我身家清白、才学可贵,态度强硬得不似他平日温和的模样。
当他晚上依旧如常来我院中,送我一方新得的歙砚时,对此事只字未提,只是笑着说:“你看这石纹,像不像远山黛色?”
我看着他轻松的笑脸,鼻尖却莫名一酸。
那种被人毫无条件庇护的感觉……太陌生,也太危险了。
我不得不狠狠掐住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这份庇护,建立在谎言之上,目的是为了将来更狠地捅他一刀。
而最致命的,是他那些关于“以后”的傻话。
他总爱说。
有时是在替我纠正某个汉文的发音后,望着窗外的流云,轻声说:“阿宁,等以后不打仗了,我带你去眉州看看,听说那里的山水像画一样,你定会喜欢。”
有时是看我穿着单薄,皱眉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我:“南阳冬日湿冷,你总是不知添衣。等以后,我们在江南置个宅院,那里冬天暖和,你就不用总冻着手脚了。”
甚至有一次,他得了闲,笨手笨脚地想帮我整理散乱的译稿,结果越弄越乱,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看来这些细致活我真做不来。等以后……总要找个妥帖的人照顾你才好。”
他说这些时,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向往。仿佛那战火纷飞、朝堂倾轧都只是暂时的阴霾,而他笃信着阴霾之后,必有一个温暖安宁的未来,而那未来里,一定有我的位置。
每一次,我都只能低下头,假装被羞意染红了脸颊,或用沉默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以后?
孟之经,我们没有以后。
你的以后,是万丈深渊。
我的以后,是今夜之后,与你黄泉陌路。
与这些温暖点滴同时进行的,是冰冷残酷的秘密联络。
我有自己的渠道,能将获取的零星情报——或许是宋廷某位官员对漠北策略的抱怨,或许是某条粮草补给线路的大致方向——传递出去,送往北方,给银川。
每一次放出信鸽,或是在指定地点留下暗号,我的手都是冰凉的。
我知道这些信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被利用,都可能给宋廷带来麻烦,甚至……伤亡。而接收这些信息的银川,正带着她那点可怜的兵力,在北方苦苦支撑,每一次行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活在巨大的撕裂里。
白天,我是书院里清雅的宁先生,听着宋廷学子们忧国忧民的慷慨陈词,感受着孟之经细致入微的呵护,甚至会偶尔恍惚,贪恋这片刻的虚假安宁。
夜晚,我是完颜宁,是金国的亡魂,是银川的共谋,在黑暗中舔舐伤口,磨砺仇恨的獠牙,准备着致命一击。
孟之经的爱,像最温暖的蚕丝,一层层将我包裹,让我几乎要窒息在这柔软的牢笼里。
每一次他对我的好,都像是在我良心的砧板上重重敲下一锤。
而银川的期望、汝南的火光、皇兄和承麟倒下的身影,又是时刻悬在我头顶的利剑,逼我不能沉溺,不敢忘记。
思绪收回,我已站在那熟悉的院门前。
院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橙光。
我知道,只要我推开这扇门,走进那片光晕里,就能看到他那张带着笑意和爱意的脸。
袖中的簪子,冷硬如铁。
怀里的耳坠,冰寒刺骨。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悲恸和犹豫压了下去。
完颜宁,别忘了你是谁!
别忘了银川是怎么死的!
别忘了你手腕上的疤,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爱是这世间最毒的蛊,而我,早已服下了名为仇恨的解药,无药可救。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扬起一个练习过无数次、混合着羞涩与期盼的笑容,然后,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温暖的烛光瞬间拥抱了我,也照亮了我眼中深藏的、无人能见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