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的每一步都踏得异常艰难。脚下的腐殖层厚实而湿滑,仿佛隐藏着无数张嘴,试图吞噬他的靴子,将他拖入这片土地的黑暗内脏。参天古木枝桠交错,将天空切割成碎片,光线难以透入,即使是在正午时分,林中也弥漫着一种幽深、潮湿的昏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植物腐败的甜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气味,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额外的力气。
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军装,与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在一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引来无数细小飞虫的叮咬。嗡嗡声不绝于耳,像是一支无形的军队对他进行着无休止的骚扰。他挥动手臂驱赶,但它们总能找到空隙再次扑上来。
“必须找到水源。”秦羽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粗糙的沙子。水壶早已见底,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渴求水分。他知道,在这样湿热的环境下,脱水会远比伤口更快地夺走他的生命。
他侧耳倾听,努力分辨着风带来的细微声响。虫鸣、鸟叫、远处隐约的兽吼……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潺潺声。他精神一振,循着那微弱的水声,拨开层层叠叠的巨大蕨叶和垂落的藤蔓,艰难前行。
左臂的伤口开始传来阵阵灼痛,每一次摆动都牵扯着神经,提醒他爆炸带来的伤害并未远去。他停下来,用匕首割开伤口周围的衣袖。伤口边缘已经开始红肿,必须处理。他咬紧牙关,用最后一点净水(之前小心收集的叶片上的露珠)稍微冲洗了一下,然后从急救包里拿出最后一点磺胺粉,颤抖着撒上去。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他用相对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好,动作熟练却因疼痛而略显笨拙。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上,微微喘息。孤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他想起了那些倒下的弟兄,想起了通讯兵小李最后那嘶哑的呼喊。他们怎么样了?是否有人突围成功?还是都像他一样,散落在这片巨大的绿色坟墓里,等待着被吞噬?
作为一名狙击手,他早已习惯了孤独。长时间的潜伏,独自等待,与寂静为伴。但那种孤独是可控的,是有目标的,他知道敌人就在前方,战友就在身后。而现在的孤独,是彻底的、无望的迷失。这片丛林无边无际,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以及无数双在暗处窥视的眼睛。
他强迫自己甩开这些念头。悲观情绪是野人山最快的杀人利器。他重新集中精神,辨识方向,循着水声继续前进。
水声越来越清晰。终于,他拨开最后一丛茂密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一条不算太宽,但水流颇为湍急的小溪,在乱石间奔腾跳跃,溅起白色的水花。溪水清澈见底,在稀疏的林间光斑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秦羽心中一喜,但狙击手的本能让他没有立刻冲过去。他迅速蹲下身,借助岸边的石块和树根隐蔽自己,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溪流对岸和上下游的情况。
寂静。只有流水的声音。
观察了足足五六分钟,确认没有明显的危险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靠近溪边。他没有立刻畅饮,而是先掬起一捧水,仔细闻了闻,又观察了一下水质,确认没有异常后,才将脸埋入清凉的溪水中,贪婪地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溪水瞬间滋润了他几乎冒烟的喉咙,仿佛给干涸的土地注入了生命之泉,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灌满了水壶,又洗了把脸,试图驱散一些疲惫。就在他准备检查一下溪流附近是否有可食用的植物或小动物时,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
不是自然的声音。
是人的声音!而且……是中文!夹杂着惊慌、恐惧,还有……女人的声音?
秦羽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立刻全身紧绷,像猎豹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回灌木丛后,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声音是从下游传来的,越来越近。
“快!快走!他们追上来了!”一个粗犷而焦急的男声吼道,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
“赵班长……我……我跑不动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充满了绝望。
“闭嘴!小豆子!想活命就给老子跑!”那个被称作赵班长的男人厉声喝道,但声音里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喘息和疲惫。
紧接着,几个踉跄的身影出现在秦羽的视野里。
大约有六七个人,衣衫褴褛,满身泥污,比秦羽的样子好不到哪里去。其中两个明显是伤员,被同伴搀扶着,艰难地移动,每走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搀扶他们的一个是个身材敦实、面色黝黑的老兵,眼神凶悍却透着疲惫,腰间挎着一把盒子炮,应该就是“老赵”。另一个则是个半大的孩子,瘦小得可怜,脸上稚气未脱,却写满了恐惧,正是“小豆子”。
而在这群狼狈的士兵中间,有一个身影格外显眼。
那是一个穿着同样破烂、沾满泥污却依稀能看出是军医制服的女人。她背着一个沉重的医疗箱,汗水浸湿了她的短发,贴在额角和脸颊上,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她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照看一下身后的伤员,声音虽然急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坚持住!就快到溪边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是国军的人!是溃散的战友!
秦羽心中涌起一股激动,几乎要立刻站起身呼喊。但就在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这支小小队伍后方大约一百多米处,树林晃动,几个土黄色的身影出现了!是日军!大约一个小分队的规模,八九个人,正呈散兵线快速追近!他们显然也发现了前方奔逃的中国士兵,嘴里发出叽里呱啦的叫喊,甚至有人举起了枪,似乎准备射击。
“趴下!找掩护!”老赵声嘶力竭地大喊,一把将身边的小豆子和一个伤员推倒在溪边的乱石后面。
其他人也惊慌失措地寻找掩体。
“砰!砰!”几声三八式步枪特有的清脆枪声响起,子弹打在溪边的石头和树干上,溅起碎屑。
那个女军医——苏瑶,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得惊叫一声,脚下被藤蔓一绊,猛地摔倒在地,沉重的医疗箱也脱手滚落到一边。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似乎扭伤了脚踝,动作变得迟滞。
一个日军士兵看到了摔倒的苏瑶,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端起步枪就瞄准了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老赵和小豆子都被火力压制在石头后面,根本无法抬头救援。其他士兵也各自躲避,猝不及防。苏瑶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脸上血色尽失,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沉闷而截然不同的枪声,从溪流上游的密林中骤然响起!
那个正准备向苏瑶射击的日军士兵,钢盔上猛地爆开一个小孔,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向后仰面栽倒,手中的步枪也飞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精准狙杀,让交火的双方都愣住了!
日军小分队明显出现了瞬间的混乱,纷纷寻找枪声来源,胡乱地向树林方向开枪。
老赵和小豆子也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望向枪响的方向。
苏瑶瘫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个倒下的日军士兵,又望向幽深的树林,劫后余生的恍惚和巨大的困惑交织在她苍白的脸上。
密林中,秦羽保持着射击姿势,枪口微微冒着青烟。他透过瞄准镜,冷静地观察着战局。刚才那一枪,他几乎没有瞄准,完全凭借狙击手千锤百炼的本能和肌肉记忆。距离大约一百五十米,目标暴露,无风,对他而言几乎是必中的一击。
但他知道,麻烦来了。他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八嘎!狙击手!在那边!”日军军曹反应过来,大声叫喊着,指挥手下调转枪口,向秦羽藏身的大致方向进行压制射击。
子弹噗噗地打在秦羽周围的树木和泥土上,枝叶纷飞。
秦羽迅速压低身体,更换了位置。他不能留在这里被动挨打。他的子弹不多,必须每一发都发挥最大效用。
他快速移动到一个新的狙击点,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微微探出枪管。他看到两个日军士兵正试图利用树木掩护,向溪边迂回,目标显然是还在发愣的苏瑶和她的医疗箱。
“找死。”秦羽心中冷喝一声。屏息,瞄准。
“砰!”
又一个日军士兵应声倒地。
精准的射击再次震慑了日军。他们意识到遇到了极其厉害的对手,不敢再贸然前进,纷纷寻找坚固掩体,火力也变得更加谨慎和有目的性。
溪边,老赵率先反应过来。“是咱们的人!神**!弟兄们,掩护!小豆子,快去把苏医生拉过来!”他吼叫着,举起盒子炮,对着日军的大致方向“砰砰”打了两枪,虽然精度不高,但起到了骚扰作用。
小豆子似乎被秦羽的神勇鼓舞,鼓起勇气,连滚带爬地冲出去,抓住苏瑶的胳膊,拼命将她拖到石头后面。
苏瑶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靠在石头后大口喘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片神秘的树林。那个在绝境中开枪拯救她的人,是谁?
秦羽利用日军被老赵等人吸引火力的瞬间,再次移动。他像幽灵一样在树林间穿梭,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伴随着一声枪响和一个日军士兵的倒下。他的射击节奏并不快,但极其致命,每一次枪声响起,都必然带来日军一方的减员和心理压力的倍增。
五发子弹,转眼间只剩最后一发。
日军小分队已经倒下了四五个人,剩下的也被这看不见的致命威胁吓得胆寒,进攻的势头被彻底遏制。
秦羽透过瞄准镜,看到那个日军军曹似乎正在大声呼喊着什么,然后剩下的三四个日军开始交替掩护,向后撤退,显然不打算再纠缠这块难啃的骨头。
危机暂时解除。
秦羽没有射出最后一发子弹。他需要留一颗保命。他缓缓放下枪,靠在树后,微微喘息。连续的快速移动和精准射击,在受伤和疲惫的状态下,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左臂的伤口因为频繁的举枪动作再次渗出血来,染红了粗糙的包扎。
溪边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老赵试探性地探出头,发现日军确实退远了,这才松了口气,一**坐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他娘的……总算走了……”
小豆子瘫在苏瑶旁边,还在瑟瑟发抖。
苏瑶挣扎着站起身,忍着脚踝的疼痛,先去看望了那两名伤员。万幸,他们刚才没有被流弹击中。她打开医疗箱,开始为他们检查。
老赵休息了片刻,猛地站起来,对着秦羽藏身的树林方向,扯着嗓子喊道:“树林里的兄弟!多谢了!是哪部分的?出来见见吧!要不是你,我们这几个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片寂静的树林。
秦羽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已经卷进来了。独自一人在这野人山生存的概率渺茫,而眼前这些人,虽然看起来是拖累,但同样是战友,而且……那个女军医,或许能处理他的伤口。
他深吸一口气,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步枪,确认最后一发子弹上膛,然后才缓缓地从树林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阳光透过枝叶,照亮了他满是污垢和疲惫的脸庞,以及那双在经历血火与孤独后,变得愈发锐利和冰冷的眼睛。他身上的军装虽然破烂,但领章上的上尉军衔依稀可辨。他手中那支加装了瞄准镜的中正式步枪,无声地说明了他的身份。
溪边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枪法如神、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们性命的人,竟然也是如此的狼狈不堪,而且看起来受伤不轻。但他身上那种经历过最残酷战斗后沉淀下来的冷静气质,以及狙击手特有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老赵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挺直身体敬礼:“长官!”他虽然年纪比秦羽大,但军衔显然低很多。
小豆子也慌忙跟着敬礼,手都在抖。
苏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望向秦羽。她的目光与秦羽在空中相遇。她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和伤痛,也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抹尚未熄灭的坚韧和警惕。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无数在战场上挣扎求生、却又背负着沉重责任的军官的影子。是他救了她。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和复杂情绪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秦羽缓缓放下举枪的手,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幸存者,最后落在老赵身上,声音因为干渴和疲惫而有些沙哑:
“第74军51师,狙击手上尉,秦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