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的记忆,是一片混沌的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或许是几个月。
囚车里的空气从最初的霉味、汗味,变成了更浓重的绝望和死气。
期间有人病死,尸体被随意地拖下车,扔在路边喂了野狗。
林穗靠着原主那“弱柳扶风”的人设,以及萧远不动声色的庇护,倒是没受什么大罪。
但也瘦得脱了相。
原本合身的大红嫁衣,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她脸颊凹陷,嘴唇干裂起皮,只有一双眼睛,在蓬乱的刘海下,依旧清亮得吓人。
“吱嘎——”
囚车的轮子碾过最后一段路,停了。
外面传来押送官吏不耐烦的吼声:“到了!都给老子滚下来!”
沉重的木门被打开。
刺目的白光瞬间涌了进来,晃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一股狂风卷着沙砾,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刮得人脸生疼。
林穗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脸,指缝间,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然后,她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绿树,没有山川,没有河流。
入目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
大地是白色的,龟裂的土块上泛着一层厚厚的盐霜,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零星地长着几丛半死不活的、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也是一副灰败的模样。
风。
只有风。
呼啸的风从旷野的尽头吹来,带着一股干燥、咸腥的气息,卷起地上的沙尘,形成一道道黄色的龙卷,在这片苍白的大地上肆虐。
这里,就是幽州。
传说中的“鬼见愁”。
囚犯们被粗暴地从车上推搡下来,一个个摔在地上。
当他们看清周围的环境后,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同一个表情。
绝望。
“天……天爷啊……这就是幽州?”
“这地方……这地方能活人吗?”
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看着怀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终于崩溃了,抱着孩子嚎啕大哭。
“怎么活啊!我们怎么活啊!”
哭声像会传染,很快,剩下的人也跟着哭了起来,或捶打着地面,或茫然地望着天空,整个场面愁云惨淡,宛如人间地狱。
押送官吏,就是之前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慢悠悠地走到众人面前,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哭?哭有什么用?能哭出水来,还是能哭出粮食来?”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宣判般的语气说道:“陛下的旨意,流放幽州,在此地自生自MIE。”
他故意把最后四个字说得又慢又重。
“从今天起,你们的死活,就全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也是你们的坟墓。”
说完,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几个小山包,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别想着跑。这方圆百里,都有我们的人看着。谁要是敢踏出这片盐碱地半步……”
他的话音未落,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人影!
是那个之前嘲讽过萧远的壮汉!
他显然是被这绝望的景象逼疯了,嘶吼着朝远处跑去。
“老子不待在这鬼地方!老子要回家!”
他跑得飞快,充满了对生的渴望。
然而——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一支黑色的羽箭,从远处的一个山包后射出,精准地穿透了那壮汉的后心。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猛地前扑,重重地摔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鲜血从他身下渗出,染红了那片白色的盐碱地。
死寂。
所有哭声都停了。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傻了,惊恐地看着那具离他们不过几十步远的尸体。
押送官吏满意地笑了。
“看见了?这就是下场。”
他转身,大手一挥:“我们走!”
官差们收队离开,马蹄声和车轮声渐渐远去,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只留下十来个囚犯,一具尸体,和这片死气沉沉的白色荒原。
绝望的气氛,浓稠得化不开。
然而,在这片绝望之中,有两个异类。
萧远,他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那具尸体,那片荒原,那呼啸的狂风,都不能让他的表情有半分变化。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冷静地扫过远处的山势,观察着风吹来的方向,分析着每一处地形的细节。
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无论身在何处,都要第一时间掌握环境。
而另一个异类,是林穗。
她没有哭,也没有怕。
她只是怔怔地站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那片泛着盐霜的土地。
她的心脏,在砰砰狂跳。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兴奋!
我的妈呀!
这哪里是什么“鬼见愁”?
这分明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科研宝地啊!
她脑子里,各种专业名词疯狂刷屏。
【重度盐碱地】!
【典型风蚀地貌】!
【土壤PH值目测大于9.0】!
【有潜在的盐湖矿产资源】!
这要是放在现代,哪个农科院或者地质研究所见了这地方不当场嗷嗷叫着扑上来?
这片地,简直就是为了她的专业知识量身定做的期末大考!
挑战性?拉满了!
可开发性?无穷大!
她甚至蹲下身,捻起一点白色的土,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指尖感受了一下那细腻的颗粒感。
没错,是氯化物和**盐混合的典型盐土。
太棒了!
这感觉,比在实验室里看到完美基因序列还要让她激动!
改造它!
征服它!
在这片不毛之地上种出粮食,建起房子,让这里变成塞上江南!
想想就带感!
这可比在实验室里写论文**多了!
林穗越想越兴奋,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嘴角甚至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这副模样,自然也落入了萧远的眼中。
萧远皱起了眉。
他看完了地形,视线转向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妻子。
他预想过她会有的反应。
尖叫。
昏厥。
或者像其他人一样,崩溃大哭。
毕竟,她是京城里最娇弱的贵女,一朵离了锦衣玉食就活不了的温室之花。
然而,他看到了什么?
她蹲在地上,像个傻子一样在玩泥巴。
脸上没有半点惊恐和绝望。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看不懂,却无比熟悉的光。
那是他手下的将士们,在即将奔赴一场恶战,准备建功立业时,才会有的光。
一种……饿狼看到猎物的光。
这个女人,疯了?
萧远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周围的囚犯们还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中。
这片死寂的荒原上,时间都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林穗忽然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她转过头,正好对上萧远那双探究的、充满困惑的凤目。
她冲他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全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夫君。”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
“我们发了!”
萧远:“……”
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严重怀疑,这个女人的脑子,在来的路上被囚车颠坏了。
林穗可不管他怎么想。
她指着这片白茫茫的大地,兴奋地对萧远说:
“你别看这地方现在鸟不拉屎,可它全是宝啊!这些盐,提纯了能吃能卖!这地,只要方法得当,改良个两三年,种麦子都不是问题!还有这风,你看这风多大,要是能做个风车……”
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各种超前的想法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萧远听得太阳穴直跳。
他听不懂什么叫“提纯”,也不明白地怎么“改良”。
他只觉得,这个女人彻底疯了。
他不想再听她的疯言疯语。
他必须把话题拉回到眼下最要命的问题上。
他薄唇轻启,打断了她的高谈阔论,吐出两个字。
“找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