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王朝,天启三十四年,暮春。
京城的柳絮,像一场下不尽的雪,黏黏腻腻,惹人心烦。冠军侯府那株三百年的老海棠开得正好,泼泼洒洒,如云似霞,却也掩不住后院卧房里,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噗……”
一口鲜血,精准地喷在雪白的丝帕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几点红梅,触目惊心。
霍去病虚弱地靠在软枕上,一张本该冠绝京城的俊脸,此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衬着那略显病态的潮红,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他微微喘息着,长长的睫毛垂下,如蝶翼般颤抖,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侍女连忙端上汤药,他却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放到一边。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霍去病!你这个废物!又在装死!”
来人一身玄甲,身姿挺拔如松,正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禁军统领,凌不疑。他眉目冷峻,刀削般的脸庞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唯有在看向霍去病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才会泄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躁。
霍去病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又虚弱地咳了两声,气若游丝地道:“凌……凌大统领,小声些,我这颗心肝……快被你吼出来了。”
“哼,我看你是酒色掏空,夜夜笙歌,才落得这副鬼样子!”凌不疑嘴上刻薄,手却很诚实地探向他的脉搏,指尖触及那微弱的跳动,眉头皱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从窗外悠悠飘来,带着七分调侃三分精明。
“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凌大冰块。怎么,今天宫里不当值,跑来侯府看你家这位快断气的‘心肝’啊?”
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手持一把骚包的玉骨扇,轻飘飘地从窗户翻了进来,正是京城第一皇商萧家的独子,萧瑾瑜。他桃花眼一挑,目光在霍去病惨白的脸和那方血帕上溜了一圈,啧啧称奇:“可以啊霍兄,今天这血吐得,比昨天那口颜色更正,量也更足。看来昨晚‘百花楼’的头牌,把你伺候得不错?就是不知……你那腰子,还够用几回?”
霍去P病被他气得又是一阵猛咳,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凌不疑冷冷地扫了萧瑾瑜一眼:“闭上你的臭嘴。再胡说八道,我把它缝起来。”
“怕了怕了,”萧瑾瑜夸张地拍着胸口,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扔到霍去病床上,“喏,你要的‘续命汤’。西域来的千年雪莲,配上三十年的野山参,花了我足足三万两。你省着点喝,这喝的不是药,是小爷我的心头肉。”
霍去病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瞥了那盒子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有劳……有劳萧兄破费了。待我好些,定去你的‘销金窟’,把你那点本钱,全给你赢回来。”
“得了吧你,就你这手气,别把裤衩都当在那里就算我烧高香了。”萧瑾瑜毫不客气地回敬。
三人就这么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油嘴滑舌,一个病入膏肓,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这便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的“纨绔铁三角”——一个马上要病死的冠军侯世子,一个不苟言笑的禁军统领,一个唯利是图的皇商之子。怎么看,都是一帮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冠军侯一生戎马,为大乾立下赫赫战功,只可惜虎父犬子,生了个儿子偏偏是个药罐子,空有一副好皮囊,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日与汤药为伍,眼看就要绝后。这已成了朝野上下,公开的笑柄与谈资。
凌不疑与萧瑾瑜沉默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夜,渐渐深了。
冠军侯府的灯火,一盏盏熄灭。那间终日药气弥漫的卧房,也陷入了一片黑暗。
半个时辰后,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那扇紧闭的窗户中蹿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里。
那矫健的身手,哪里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
城南,乱葬岗。
三道人影,围着一堆篝火,席地而坐。火光映照下,三张年轻的脸庞明暗不定。
正是霍去病、凌不疑和萧瑾瑜。
此刻的霍去病,早已没了白日里的半分病气。他随意地盘腿坐着,玄色劲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脸色虽依旧偏白,却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他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随手抹了把嘴,眼神锐利如鹰。
“查得怎么样了?”他开口,声音清冷低沉,与白日的虚弱判若两人。
凌不疑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报,递了过去:“齐王最近动作很大。他的人,已经开始暗中接触京畿大营的几位副将。同时,御史台那边,弹劾定国公的折子,已经堆了三尺高。”
定国公,是霍去病父亲的生死袍泽,也是朝中唯一还敢和齐王硬碰硬的老将。
萧瑾瑜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冷笑道:“光接触副将有什么用?兵符和帅印都在定国公手里。至于御史台那帮穷酸,不过是齐王养的几条狗,叫得再欢,也咬不死人。我这边倒是查到点有意思的,齐王妃的娘家,最近从江南偷偷调了一大批铁矿石进京,没走官道,走的是水路,在城西的码头卸的货。”
“铁矿石?”霍去病和凌不疑同时皱起了眉。
“对,”萧瑾瑜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量很大,足够打造三千副甲胄。你说,他一个王爷,要这么多甲胄,是想干嘛?给自己府里的下人,一人发一套,穿着好玩吗?”
三个人,瞬间沉默了。
空气中,只剩下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私造甲胄,形同谋逆。
“看来,他等不及了。”霍去病缓缓开口,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太子仁弱,储君之位悬而未决,给了他太多不该有的念想。”
“那我们怎么办?”凌不疑问道,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霍去病拿起酒囊,又灌了一口,火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铁。
“怎么办?”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睥睨,“他要唱戏,我们……便搭个台子,让他唱得更热闹些。”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遥望着远处京城的万家灯火,那片繁华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肮脏与杀机。
“传令下去,让‘黑羽卫’盯紧城西码头。记住,只盯,不动。”
“是。”夜色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随即又归于寂静。
萧瑾瑜和凌不疑也站了起来,站在他的身后。
“去病,”凌不疑沉声道,“有几成把握?”
霍去病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
“十成。”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的笑意。
“毕竟,谁会去提防一个……马上就要咳血咳死的废物呢?”
翌日清晨,冠军侯府再次上演了每日固定的戏码。
霍去病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艰难”醒来,脸色比昨日又白了三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御医们围着他的床榻,一个个愁眉不展,开出的方子换了一张又一张,用的名贵药材堆积如山,却始终不见半点起色。
冠军侯霍骁,一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帅,此刻却像个束手无策的老父,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儿子,眼中满是痛心与无奈。
“父亲……”霍去病虚弱地唤了一声,“儿子不孝,咳咳……恐怕……不能为您养老送终了。”
“胡说!”霍骁虎目一瞪,却又立刻放缓了声音,生怕惊扰了儿子,“你给老子好好养着!什么都别想!”
霍去病“凄然”一笑,不再言语,只是将头转向一边,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这番情景,通过府里各方势力的眼线,迅速传遍了京城。
太子府。
太子赵谦听完回报,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位以仁厚著称的储君,脸上满是惋惜:“可惜了,冠军侯一世英雄,竟落得如此……派人送些上好的人参和灵芝过去,聊表心意吧。”
齐王府。
齐王赵桀则是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发出了毫不掩饰的大笑。他将手中的一枚玉佩捏得“咯咯”作响,眼中闪烁着野心的火焰:“霍骁唯一的软肋,就是他这个宝贝儿子。如今这软肋自己快断了,那头北境的老虎,也就不足为惧了。”
他身边的谋士献计道:“王爷,霍家军虽强,但群龙无首,便是一盘散沙。我们下一步的重点,还是应该放在定国公身上。此老匹夫是太子在军中最硬的靠山,只要扳倒他,太子便如断一臂。”
赵桀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得不错。御史台那边,可以让他们叫得再响一些了。”
一时间,整个京城都因为霍去病“病危”的消息,而暗流涌动。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了太子与齐王的储君之争上,没有人再去关注那个蜷缩在病榻之上,数着日子等死的冠军侯世子。
而此刻,事件的中心人物霍去病,正悠闲地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萧瑾瑜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前朝志怪小说,看得津津有味。那碗价值千金的汤药,早已被他顺着窗台,浇了楼下的海棠树。
“少主,”一名身着侍女服饰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正是他白日里那位贴身侍女,青鸟,“‘鱼’已经上钩了。”
霍去P病头也不抬,淡淡地“嗯”了一声。
青鸟继续汇报道:“齐王府的管家,今日三次出入城西‘福运来’车马行。我们的人查过,那家车马行,与江南私盐贩子有染,专门替人运送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萧公子那边传话,说码头的那批货,今晚三更,会分批运出。”
“运往何处?”
“城北,天工坊。那里是工部废弃多年的一个旧冶炼厂,如今的管事,是齐王的小舅子。”
霍去病终于放下了书,坐起身来。那一瞬间,他身上那股慵懒的病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锐利。
“天工坊……”他敲了敲床沿,思忖片刻,“凌不疑那边呢?”
“凌统领说,今晚宫中有宴,齐王会出席。他会亲自盯住齐王,确保他无法脱身。”
“很好。”霍去病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发出一阵“噼啪”的声响。他走到衣柜前,从最深处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套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夜行衣,和一张狰狞的恶鬼面具。
“青鸟,今晚的‘药’,记得给我下猛一点。”他一边穿戴,一边吩咐道。
“少主?”青鸟有些不解。
霍去病戴上面具,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他回头,对着青鸟咧嘴一笑,那笑容,带着几分邪气与玩味。
“总得给我今晚的‘夜游’,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病危’理由,不是吗?”
……
三更时分,城北天工坊。
这里早已荒废,月光下,残破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投下巨大的阴影。
十几辆不起眼的板车,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驶入。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隐约能看到下面货物的轮廓。
车队刚一停稳,四周的阴影里,便涌出了数十名手持利刃的黑衣大汉,将车队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齐王的小舅子,国舅爷李亮。
“东西都到了?”李亮压低声音问道。
车夫们战战兢兢地点头。
李亮满意地笑了,一挥手:“卸货!手脚都麻利点!”
他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远处的高墙上射来,“噗”的一声,正中一名黑衣大汉的咽喉!
“敌袭!”
李亮大惊失色,所有人都乱作一团。
紧接着,无数道黑影,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鬼魅,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全都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脸上戴着与霍去病同款的恶鬼面具,手中提着闪烁着寒光的制式长刀。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悄无声C息,却带着令人窒息的杀气。
黑羽卫!
冠军侯麾下最神秘、最精锐的亲兵!传闻他们每个人都身怀绝技,以一当百,专门执行一些最危险、最见不得光的任务。只是冠军侯入京之后,这支部队便销声匿迹,世人皆以为早已解散。
李亮和他那帮乌合之众,哪里是这支虎狼之师的对手。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惨叫声、兵刃交击声、重物倒地声,在寂静的夜里,谱成了一曲死亡的乐章。
霍去病就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抱着双臂,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战斗便已结束。齐王的人,被尽数斩杀。
“少主。”黑羽卫的头领,一个代号“判官”的面具人,单膝跪地,出现在霍去P病身后,“货物已全部截获。如何处置?”
霍去病看着那些板车,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把东西,原封不动地,给萧大老板送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让他把这批‘好铁’,融了,给我们城外大营的兄弟们,换一批新到的‘犁’。春耕要紧,可不能耽误了农时。”
用齐王准备谋逆的铁,去给自家的军队打造兵器。这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具讽刺意味的事情了。
“至于这里……”霍去病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一把火,烧干净。记住,动静闹得大一点。最好,能把整个京城的衙门,都给惊动了。”
他要让齐王吃个哑巴亏,丢了货,死了人,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因为一旦报官,私运铁矿、私藏兵甲的罪名,他担不起。
“是!”
熊熊大火,很快在天工坊燃起,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而霍去病,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到那个属于他的“病榻”上,继续扮演他那个弱不禁风、命不久矣的冠军侯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