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模范绣户林华的早晨,是从铜盆里的半盆冷水开始的。水是凉的,
浸透了她指间的皮肤,泛起一层薄薄的白。她掬水扑在脸上,那点凉意像针,
刺得她眼眶发酸。镜子里的人,眉眼是画上去的,工整,端庄,是“良妇楷模”该有的样子。
可那眼睛深处,是空的,像两口枯井,倒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她走到梳妆台前,
台角堆着几本书。一本是《女则》,深蓝色的布面,边角磨得发毛,落了一层薄灰,
像被遗弃的旧物。另一本,是新买的《西窗艳语》,纸页雪白,书角却已卷了,
被她藏在《女则》底下,像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她抽出《西窗艳语》,翻到折角的那页。
字句是香艳的,写才子佳人,写偷香窃玉,写“人生百岁终归尽,何苦空守冷牙床”。
她读着,指尖无端地发烫。书页上那些“情”啊“爱”啊,像一把把小钩子,
钩着她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她忽然就明白了,原来她缺的,不是代东,
是那道照不进来的彩虹。她半生像一件穿了太久的旗袍,面子上光鲜,
里子却早已磨出了毛边,空荡荡的,兜不住一点活气。她把书一合,扔在案上,
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拿起剪刀,银亮的刀尖在晨光里一闪,果断地剪向《女则》。
纸页应声而裂,“三从四德”四个字被剪了下来,像两片枯叶,飘落在地。她另取一张红纸,
用朱砂笔,一笔一划,写上“三从四得”——从情,从心,从欲;得钱,得宠,得**。
字是红的,红得像血,又像她此刻烧起来的心。她把这红纸条幅贴在床头,正对着她的枕头。
夜里,她就睡在这“四得”的注视下,像睡在情人的眼波里。那红字在黑暗里,
像两簇不灭的火苗。代东的脚臭代东在隔壁算账。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像在敲打一件硬物。
他数的是盐包,一车,两车……银四两,亏一钱……他的脚,就搁在踏板上,脱了鞋,
露出那双常年不见天日的脚。脚趾缝里嵌着污垢,一股浓烈的、腌了三年的臭鲱鱼味,
像有生命一样,从门缝里钻进来,钻进林华的鼻子里。林华屏住呼吸,可那味道是黏的,
贴在她的喉咙上,让她想吐。她想起昨夜公堂上,那“闻脚巡按”塞维利斯,
鼻子像鹰喙一样耸动,说代东脚臭如腌鲱,必是极度悭吝。当时她只觉得是羞辱,
现在却觉得,那味道,就是代东的魂儿。他的魂儿,就是腌在盐罐子里的,又臭又咸,
还死死地守着。她看着床头的“三从四得”,那“得钱”二字,红得刺眼。她忽然觉得可笑。
她要“得钱”,可钱在谁手里?在代东这双发臭的脚掌下。她要“得宠”,可宠从何来?
从这满屋子的脚臭和算盘声里来吗?她要“得**”,可**的源头,
是这具散发着臭味的肉体吗?这“四得”,像四根钉子,把她牢牢地钉在这间绣房里。
她以为剪了“四德”就自由了,可这“四得”,是她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新枷锁。
水月庵的梅亭水月庵的梅亭,是林华最后的念想。她以“进香”为名,
把这里变成了“彩虹局”的选秀场。应征的人来了,排着长队。有书生,脸上扑了粉,
白得像刷了墙,念诗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在唱戏。他念:“娘子眸如秋水清,
照我魂魄上蓬瀛。”林华听着,只觉得那“秋水”是假的,是画上去的。有个屠夫,
油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就来嗅她的帕子。那帕子上,她洒了特制的“蔷薇汗”。屠夫嗅了嗅,
咧嘴一笑:“香!就是味儿太冲,像……像杀猪时的猪汗!”林华强忍着恶心,
挥手让他退下。最可笑的是一个老头,拄着拐,颤巍巍地要来解她的“九曲回肠扣”。
那绦带结得奇巧,老头手抖得厉害,三息未到,绦带反被拧成了死结。
他还在那里吹:“老夫八十,犹能夜御十女!”满亭子的人都在憋笑,林华自己也想笑,
可笑出来,是苦的。她看着这些人,像看一场荒诞的默剧。他们不是来求爱的,
他们是来求“得”的。求钱,求色,求一夜风流。陈生直到陈生出现。他青衫素履,
手里拿着一卷书,不似那些人般挤眉弄眼。他念诗,声音不高,也不低,像月光落在水面上,
清清冷冷的。“一瞥惊鸿影,魂销十二楼。春风不解语,偏送暗香浮。目是星河落,
眉为远山秋。愿为双飞翼,夜夜共春愁。”林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星河落”,那“远山秋”,像真的落在了她的眼前。她看着陈生,他眼里没有算盘,
没有油腻,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淡淡的悲悯。她让他过第二关,嗅香。陈生蒙上眼,
只略一嗅,便道:“此非寻常香露,乃‘蔷薇汗’——以初绽蔷薇,取晨露调和,
更添女子肌肤之温气,故香中带润,润中带涩,涩中带情。非寻常男子所能识,
更非寻常女子敢用。”林华大惊:“汝何以知之?”陈生微笑:“因我曾梦之。
”林华的心跳得更快了。这“梦”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最隐秘的门。
她让他过第三关,解带。陈生手指轻动,如抚琴弦,那“九曲回肠扣”竟在两息之内解开,
绦带飘落,如蝶坠地。林华起身,深揖一礼。她取袖中《镜花词》一卷,
亲手授予:“此词赠君,愿共采镜中之花,偷天边之月。”陈生接过,
展卷读曰:“郎是天边偷月手,妾为镜里采花人。一宵云雨终须散,留取相思刻骨深。
”读罢,陈生眼含热泪,反手自怀中取出一双绣履,底上密绣二字——“踏夫”。
林华看着那两个字,没觉得刺眼,只觉得痛快。像穿了太久的旧鞋,终于脱下来,
狠狠扔进了火炉。她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梅亭里回荡,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第二章两绿对垒“两绿对垒·偷月大会”像一场瘟疫,迅速传遍了东海郡。
水月庵前的空地,搭起了彩棚,扎起了牌楼。
林华的“彩虹台”和代东的“彩旗台”遥遥相对,像两个角斗士的擂台。台下,
百姓们头上都戴着绿冠,有七彩的,有纯青的,像一群被染了色的、发了疯的鸟。
林华坐在“彩虹台”上,一身七彩裙,头戴“情冠”。她看着台下那些应征者,
心里却空落落的。她想起了陈生。那晚在梅亭,他念诗的声音,像月光落在水面上。可现在,
满台都是人,却再没有那样清冷的声音。一个书生上台,高声吟诵:“娘子眸如秋水清,
照我魂魄上蓬瀛。”林华听着,只觉得那“秋水”是假的,是画上去的,
那“魂魄”也轻飘飘的,不值一文。她心不在焉地点头,让书生进入第二关。书生蒙眼嗅帕,
那帕子上,是她特制的“蔷薇汗”。书生嗅了嗅,眉头一皱:“此香……似玫瑰,似茉莉,
又似……汗味?”林华冷笑:“错。此乃‘蔷薇汗’,你连女子体香都辨不出,何谈知心?
退下!”又上来一个屠夫,赤膊上阵,吼道:“娘子!俺不善文,但有力!一晚三回,
任你挑选!”林华皱眉,挥手让他退下。她看着这粗鄙的汉子,忽然觉得,自己和他,
其实并无不同。他求的是“力”,她求的是“知音”,可归根结底,都是在求一个“得”字。
代东的“彩旗司”代东在“彩旗台”上,手持账本,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志得意满的红光。
他像在拍卖行里,介绍他的“瘦马”。一个女子被带到台前,面覆轻纱,身姿窈窕。“此女,
年方二八,貌若天仙,腰如柳枝,价银三十两!”代东的声音洪亮,像在报盐价。
立刻有富商竞价:“四十两!”“五十两!”“六十两!”价格一路飙升。
代东看着账本上跳动的数字,心里像有只手在挠。这感觉,比数盐包爽快多了。
他瞥了一眼林华的“彩虹台”,见她正心不在焉,心里竟生出一丝快意。
他想:她求她的“知音”,我求我的“银两”。到头来,都是买卖。
“踏夫”与“踏妻”林华正要宣布下一位应征者,忽见代东的仆人匆匆跑来,
手里捧着一双黑履,递到她面前。“娘子,这是代老爷命小的送来的。”林华接过,
低头一看,心猛地一沉。那是一双黑缎绣履,样式普通,可底上,
却用金线密密地绣着三个字——“林华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抬头看向“彩旗台”,代东正站在那里,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她明白了。她绣“踏夫”,
是想挣脱,结果,挣脱的绳索,却成了绞杀自己的套索。这“踏”字,像一把双刃剑,伤人,
也伤己。她以为自己在主动,其实,她和代东,都在同一个囚笼里,互相折磨,互相践踏。
她看着台下那些戴绿冠的人,忽然觉得可笑。他们都在追求“偷”来的**。可这“偷”字,
像一个无底的洞,把所有人都吸了进去。
第三章脚臭巡按“闻脚巡按”塞维利斯来的时候,像一阵风,
卷着一股异域的、混杂着香料与皮革的怪味。他高鼻深目,紫袍上绣着一柄鼻形旗。
他一出现,满场喧嚣便矮了一截。他立于轿前,鼻翼微动,如猎犬寻踪。
目光扫过“彩虹台”,在林华身上停了停,最后,钉在了代东身上。“此人气性悭吝,
必藏私财,兼有隐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他身旁的随从泰勒忙道:“大王明鉴,
那腌鲱味,正是盐商代东之脚臭。”林华站在台上,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脚。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脚,也该是有味道的。那是她“三从四得”的味道,
是算计与贪婪的味道。这味道,比代东的脚臭更隐秘,也更脏。
塞维利斯的目光转向她:“此女身有‘蔷薇汗’之香,情欲正盛,非贞静之妇。
”林华没有辩解,只觉得那目光,像针一样,刺破了她精心构筑的“解放”外衣。
“平等”之辩代东怒了,冲上前来:“何方胡虏,敢与我妻密谈!”塞维利斯鼻翼一动,
面色大变:“好浓的腌鲱味!此人脚臭如缸,必是极度悭吝,兼有隐事!”“隐事?
”代东像被戳中了痛处,“我妻不守妇道,私设‘彩虹局’,败坏门风,请大人严惩!
”林华反唇相讥:“夫君此言差矣!你私设‘彩旗司’,纳瘦马七名,藏于后院,日夜淫乐,
又岂是良夫?”“我纳妾,乃为传宗,礼法所许!你偷汉,乃为纵欲,礼法所禁!
”“古来才子偷香,今朝佳人窃玉,方显平等!你道礼法,礼法原是男子所立,
今日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有何不可?”两人在巡按面前,当众对骂,各揭其短。
台下百姓,先是哄笑,继而安静,最后,竟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凉的沉默。
塞维利斯听着,仰天大笑,笑声里没有温度:“妙哉!此等夫妻,各戴绿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