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外,季予安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
皱巴巴的一团,像只小老鼠,安静地躺在保温箱里。
他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视线胶着在孩子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就是他的孩子。
一个他不曾期盼,却又血脉相连的孩子。
护士抱着保温箱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季先生,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八两,很健康。”
季予安木然地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的目光无法从那张小脸上移开,那眉眼,那鼻子,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缩小版。
旁边,岳母张岚喜不自胜地凑过来,一张脸笑成了菊花。
“哎哟,我的乖外孙!快让外婆看看!长得可真像予安!”
她拍着季予安的胳膊,力道不小,透着一股难掩的兴奋。
“予安啊,你可算是有后了!我们老林家也终于有后了!”
季予安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外孙?
老林家有后了?
多么讽刺。
他的妻子,林思意,结婚七年,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医院跑了无数趟,中药西药吃了个遍,能试的方法都试了,可就是怀不上。
医生最后下了定论,林思意的身体问题,怀孕的几率微乎其微。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就变了。
岳父岳母看他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和愧疚。
林思意更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三天。
再后来,家里便再也没人提过孩子的事,仿佛成了一个禁忌。
直到半年前,林思意最好的闺蜜,苏晚,突然宣布自己怀孕了。
未婚先孕。
苏晚是个孤儿,性子一向独立又倔强。
她说,孩子的父亲是谁不重要,她会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养大。
林思意心疼她,直接把她接到了家里,亲自照顾。
岳父岳母也把苏晚当半个女儿看待,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家里因为一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久违地充满了欢声笑语。
季予安也为苏晚感到高兴,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看着妻子和岳母围着苏晚的肚子,一脸期待和幸福,他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
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旁观下去。
直到孩子出生。
直到亲子鉴定报告摆在他面前。
那张轻飘飘的纸,却重若千钧,将他七年的婚姻,七年的认知,砸得粉碎。
生物学父亲,季予安。
匹配率,99.99%。
荒唐。
可笑。
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和苏晚……
记忆的碎片混乱而模糊,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
是林思意三十岁生日那天。
他喝了很多酒,很多很多。
因为那一天,他们又一次为了孩子的事情大吵一架。
林思意哭着说:“季予安,我们离婚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他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只想用酒精麻痹自己。
后来呢?
后来他好像回了家,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林思意坐在床边,眼睛红肿,像是哭了一整晚。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他准备了醒酒汤。
那件事,就像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便沉入了水底。
他以为,那只是一个被酒精淹没的夜晚。
却没想到,那个夜晚,种下了一颗罪恶的种子。
“予安?发什么愣呢?”岳母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快,给孩子取个名字吧!你可是孩子他爸!”
“爸?”季予安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抬起眼,看向走廊尽头另一间病房。
林思意就躺在那里。
因为苏晚生产时大出血,急需输血,而她的血型正好匹配。
她毫不犹豫地献了400CC。
此刻,她正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休息。
她还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当成亲生孩子一样期待的,是她丈夫和她最好闺蜜的孩子。
她不知道,她用自己的血,救了背叛者的命。
多么可悲。
多么可笑。
季予安的心像被刀子反复切割,痛得他快要无法呼吸。
“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这孩子,不姓季。”
张岚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说什么胡话呢?不姓季姓什么?”
季予安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保温箱里的孩子,然后转身,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向林思意的病房。
他必须告诉她。
这件事,他一个字都不能隐瞒。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亲口告诉她。
病房的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看到林思意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手机,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的笑意。
“予安,你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虚弱。
“我刚才在和晚晚视频,她让我替她谢谢你,说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季予安的脚步顿住了。
手机屏幕上,苏晚的脸一闪而过。
她躺在病床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色同样苍白,但眉眼间,却带着一种初为人母的柔和与满足。
看到季予安,她对着镜头,虚弱地笑了笑。
“予安哥……”
季予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思意,”他走到床边,艰难地开口,“我有话要对你说。”
林思意放下手机,关切地看着他。
“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太累了?”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额头。
季予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林思意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
病房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季予安,”林思意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到底怎么了?”
季予安看着她,看着这个他爱了十年,结婚七年的女人。
她的眼睛里,还带着对他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他要如何开口,才能将这把最锋利的刀,亲手**她的心脏?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每一个字都无比沉重。
“孩子……”
他只说出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思意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她不是傻子。
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从他躲开她触碰的那一刻起,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孩子怎么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是……是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她还以为,是孩子身体不健康。
季予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痛楚和决绝。
“孩子很健康。”
“亲子鉴定做了。”
“父亲是我。”
短短三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思意的心上。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思意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尽数化为一片死寂的空白。
她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仿佛连呼吸的本能,都在这一刻被剥夺了。
“你……说什么?”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季予安没有重复。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任由她的目光将他凌迟。
林思意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空,带着一种诡异的破碎感,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
“季予安,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她掀开被子,挣扎着要下床。
“我要去看晚晚,她刚生完孩子,身体肯定很虚弱……我要去看看我们的……宝宝……”
“我们的宝宝”。
这五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季予安的心里。
他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下床的动作。
“思意,你冷静点。”
“冷静?”林思意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你让我怎么冷静?!”
“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你骗我的!”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像是一只濒死的困兽,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季予安的心,被她嘶哑的质问撕扯得鲜血淋漓。
他多想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噩梦。
可他不能。
他只能残忍地,一字一句地,将她最后的希望彻底粉碎。
“是真的。”
“那个孩子,是我的。”
“我和苏晚的孩子。”
林思意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跌回了病床上。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焦距,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雪白的枕巾。
没有哭喊,没有质问。
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季予安知道,有些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碎了。
他伸出手,想去擦掉她的眼泪,可指尖在触及她脸颊的前一秒,又无力地垂下。
他有什么资格?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岳母张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走进来,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
“思意,醒啦?妈给你炖了鸡汤,快趁热喝点补补身子……”
话音未落,她便看到了床上失魂落魄的女儿,和站在一旁,满脸痛苦的季予安。
病房里诡异的气氛,让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这……这是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