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金陵腊月,雪色像掺了石灰,压得人骨头缝发冷。林府大门被封条割成两半,
封条下的“织造世家”匾额裂出蛛网纹。婉清赤足站在雪里,
怀里抱着一只鎏金铜扣——那是她出生时,父亲林安亲手系在她襁褓上的。
如今铜扣内侧的“苏”字被血糊满,像一道结痂的伤口。
第朱门倾塌林婉清跪在父亲书房的残垣前时,指尖正攥着半枚烧熔的铜扣。
那是父亲林安最爱的紫檀算盘上的配饰,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她掌心生疼。三日前,
父亲还坐在这张梨花木书桌后,用这枚铜扣压住绸缎庄的账册,笑着说:“婉清你看,
这匹苏绣云锦,爹留着给你做嫁妆。”而今书案被劈成了柴火,
账册在火盆里蜷成焦黑的蝴蝶,空气中弥漫着绸缎燃烧的甜腻焦糊味,
混着家丁的靴底碾过碎瓷的脆响。“大**,别白费力气了。
”领头的家丁用脚尖踢开她手边的瓦罐,里面是母亲苏氏今早刚炖好的燕窝,
此刻正和着泥土淌成浑浊的溪流。“李公子说了,林老板在天牢里都招了,
私通倭寇走私禁品,满门抄斩的罪。您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去李家别院‘静养’,
也算保条性命。”婉清猛地抬头,发髻上的金簪在残阳下晃出冷光。她认得这名家丁,
是父亲从乡下调来的远房表亲,去年还捧着母亲做的棉鞋哭着说“一辈子报答林府恩情”。
此刻他腰间挂着的玉佩,分明是父亲赏他的三十岁生辰礼。“我爹不会招供。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账本呢?库房里的进货单呢?你们把东西还给我!
”家丁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几张碎纸扔在她面前。那是绸缎庄的出入库记录,
上面“江南织造”的印章被墨团涂得漆黑,旁边用朱笔添了“倭国私贩”四个歪字。
“还什么还?证据确凿。”他突然提高声音,“再说了,就算有真账本,
现在也成灰了——”话音未落,婉清已扑向墙角的火盆。里面还燃着半叠账册,
青色的火苗正舔舐着“万历二十三年”的字样。她抓起案头的镇纸砸向家丁手背,
趁对方吃痛松手的瞬间,整个人扎进火里。灼热的气浪燎得她睫毛发卷,
指尖触到账册的刹那,皮肉被烫得“滋滋”作响,但她死死攥住那半本没烧透的纸页,
像溺水者抓住浮木。“疯婆子!”家丁抬脚踹向她后腰。婉清闷哼一声,
却借着这股力道滚出火盆,怀里的账册在地上拖出一串火星。
她看见纸页边缘露出父亲熟悉的小楷,记着“三月初七,收蜀锦二十匹,
织工张老栓”——张老栓是城南的老实人,他能作证!后背的剧痛让她几乎站不稳,
却死死盯着那家丁:“我爹待你不薄。”家丁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随即被狠厉取代:“李公子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还有城郊三亩地。林府倒了,谁还认旧情?
”他挥挥手,“把她捆起来,送李家别院!”婉清突然将烧得半焦的账册塞进嘴里。
粗糙的纸页刮得喉咙生疼,带着烟火气的纸灰呛得她剧烈咳嗽。家丁们扑上来撕扯时,
她已将关键几页咽进肚里,嘴角渗着血沫笑出声:“账本在我肚子里,有本事你们剖出来?
”混乱中,她瞥见母亲卧房的方向传来瓷器碎裂声。苏氏的惊叫声刺破暮色,
婉清心头一紧——他们连病中的母亲都不放过。她猛地咬住抓着自己胳膊的家丁手腕,
趁对方惨叫松手的瞬间,撞开虚掩的角门冲进后巷。巷子里堆着收来的绸缎废料,
散发着熟悉的桑蚕丝气息。婉清蜷缩在废料堆后,听着家丁的怒骂声渐渐远去,
才敢伸手摸向怀里。那半枚铜扣还在,被体温焐得温热,
背面刻着的“安”字已被火焰熏得模糊。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下,三更天了。
婉清望着林府朱漆大门上被泼的黑狗血,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做生意和做人一样,
经纬得正,线脚才牢。”可如今这经纬分明的绸缎庄,
怎么就被人硬生生织进了弥天大谎里?她将铜扣塞进发髻,借着月光辨认方向。
城南张老栓家在柳树巷,她得在天亮前找到他。手指触到头皮时,
摸到个硬物——是母亲今早偷偷塞给她的金簪,簪头镶嵌的珍珠还带着体温,
像母亲含泪的眼睛。“娘,等我。”婉清对着林府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起身时,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像一根即将绷断的丝线,却仍倔强地连着那座倾颓的朱门。蛛网迷踪张老栓家的木门虚掩着,
门缝里漏出药渣的苦味。婉清推开门时,脚边突然窜出只瘦狗,对着她龇牙咧嘴。堂屋里,
张老栓的婆娘正用破布蘸着桐油擦棺材,看见婉清的瞬间,
手里的布巾“啪嗒”掉在地上。“婉清**?”妇人的声音发颤,“您怎么来了?
快躲起来,官差昨天还来问过您爹的货……”“张叔呢?”婉清的目光扫过那口薄皮棺材,
心沉了下去。妇人抹了把泪:“前天去给李府送绸缎,回来就说肚子疼,半夜就没了。
官府来说是急症,可我看见他后颈有两个青黑印子……”她突然捂住嘴,惊恐地看向门外,
“**您快走,李府的人眼线多,知道您在这儿,我们全家都得遭殃!
”婉清的手按在门框上,指节泛白。张老栓是出了名的壮实,怎么会突然暴毙?
后颈的青印……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毒经》上的插画,
有种叫“墨玉蜈蚣”的毒虫,咬过的伤口就是这样。“张叔送的绸缎,
是不是有匹绣着‘缠枝莲’的?”婉清追问。那匹是父亲特意为宫里李太妃祝寿准备的,
用的是贡品金线,账目上记着“三月十七,李府采买”。妇人点点头:“是啊,
李公子亲自验的货,还赏了两吊钱……”婉清转身就往外走。李承渊要的不是普通绸缎,
是那匹能证明林家有资格接触宫廷贡品的云锦——有了这个,
就能伪造“私通内宫”的证据,让父亲永无翻身之日。刚走到巷口,
就看见两个穿皂衣的人在敲邻居的门。“见过林府大**吗?穿月白衫子,梳双丫髻的。
”其中一人亮出腰牌,上面刻着“刑部”二字,眼神却像盯猎物的狼。
婉清迅速拐进旁边的胭脂铺,抓起柜台上的苏木粉往脸上抹。老板娘尖叫着扑过来时,
她已掀开后帘钻进后院。院子里晾着一排排红头绳,她扯下几根缠在发间,
又抓起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套在外面,对着水缸里的影子看——镜中人面色蜡黄,
发髻散乱,活像个逃难的丫鬟。翻墙出来是条死巷,尽头是座废弃的城隍庙。
婉清刚推开虚掩的庙门,就被人捂住嘴按在香案后。带着铁锈味的刀抵住她喉咙,
耳边传来压低的声音:“李公子说,抓住活的赏五十两。”她挣扎着扭头,
看见张老栓的侄子正瞪着血红的眼睛。这后生去年还在林府绸缎庄当学徒,
手脚笨常被父亲骂,却总说“将来要像林老板一样做人”。“张叔是你亲叔。
”婉清咬着他的手心,声音含混不清。后生的刀抖了一下,眼里闪过挣扎:“我娘病着,
要银子抓药……”婉清突然想起什么,拽着他往神像后面躲。月光从破窗照进来,
照亮神龛下的暗格——那是父亲让她藏紧要东西的地方,里面有包碎银,
还有张写着“王推官收李家纹银三百两”的字条,是去年账房先生偷偷塞给父亲的。
“银子你拿,字条给我。”婉清把碎银塞进他怀里,“这是能救你叔名声的东西,你要吗?
”后生看着那包银子,又看看字条上的墨迹,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
婉清趁机抓起字条塞进鞋缝,刚要起身,就听见庙外传来马蹄声。
李承渊的贴身护卫带着十几个家丁,举着火把堵在了门口。“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护卫的声音像冰碴子,“李公子说了,找不到人,你们的家人都去填护城河!
”婉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见后生突然站起来,
指着神像后面:“她……她往那边跑了!”趁家丁们拥向神龛的瞬间,
他拽着婉清钻进神像底座的空洞——那是以前放香油钱的地方,仅容得下两个人蜷缩。
空洞外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人用刀劈砍神像的巨响。婉清能感觉到后生的身体在发抖,
他的手紧紧攥着那包碎银,指节泛白。“为什么帮我?”婉清轻声问。
后生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叔昨晚托梦,说他领口藏着块绣帕,
上面有李府账房的印章……”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帕子,
“刚才收拾我叔遗物时找到的,你看是不是这个?”帕子是上好的杭绸,
边角绣着个“李”字,
中间却用朱砂盖着个模糊的印——像是账房常用的“核对无误”章,
只是被血渍晕染得只剩半个轮廓。婉清突然明白,张老栓是发现了账本被篡改,才被灭口的。
外面的搜捕声渐渐远去。婉清钻出空洞时,看见神像的胳膊被劈断在地,
木屑上沾着几缕金线——是那匹“缠枝莲”云锦的线头,
想必是家丁们乱砍时刮到的。后生把帕子塞进她手里:“**,往城西走,那边有个破窑,
以前烧瓷器的,能躲人。”他突然跪下磕了个头,“我对不起林府,
但我娘……”婉清扶起他:“银子你留着,照顾好你娘。”她转身走向庙门,
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蛛网。破窑在城西乱葬岗附近,
空气里弥漫着腐土味。婉清刚钻进窑洞,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猛地转身,
看见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手里握着柄带血的剑,正警惕地盯着她。“林**?
”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在下沈逸风。”婉清想起这人——去年父亲大寿时,
他曾来献过一把古剑,说是江湖上的朋友托他转交。后来听人说,他因得罪了李家,
被打断了三根肋骨,扔到乱葬岗喂野狗。“你没死?”婉清惊讶地问。沈逸风苦笑一声,
扯开衣襟露出狰狞的伤疤:“阎王爷嫌我命硬。”他突然严肃起来,“我知道你在查什么,
李府的账房三管事,手里有本暗账,记着所有被他们陷害的人家。
”婉清的心猛地一跳:“你怎么知道?”“因为我父亲,就是被这本账害死的。
”沈逸风的眼神冷得像冰,“他原是户部主事,发现李家偷税,
结果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全家抄斩。”他从怀里掏出半张地图,
“这是李府的布防图,我花了半年才画出来的。你想偷暗账,我帮你。”窑外的风卷起枯叶,
打着旋儿飘进洞口。婉清看着沈逸风手里的地图,又摸了摸鞋缝里的字条,
突然觉得那根绷断的丝线,好像又重新找到了可以缠绕的经纬。
刀光账簿潜入李府的那个夜晚,月色像块蒙尘的银镜。婉清扮成送水的丫鬟,
水桶里藏着沈逸风给的**——说是能让猎犬昏迷三个时辰。
沈逸风则扮成修理房梁的木匠,腰间别着柄能开锁的薄刃。李府的花园比林府大两倍,
假山后面藏着暗哨,池塘里养着会咬人的鳄龟。婉清按照地图指示,贴着回廊的阴影往前走,
听见账房方向传来算盘声,“噼里啪啦”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三管事是个瘸腿的老头,据说年轻时替李承渊背过黑锅,被打断了左腿,
从此对李家死心塌地。婉清在林府见过他几次,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
算盘打得比谁都快,算账时眼睛眯成条缝,像只精明的老狐狸。账房的窗纸透着昏黄的灯光。
婉清学着沈逸风教的法子,用指甲蘸着口水点破窗纸,看见三管事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
手边堆着几本厚厚的账簿。墙角的铁柜锁着,钥匙就挂在他的腰带上。她从水桶里摸出**,
刚要往门缝里吹,就听见三管事突然咳嗽起来。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人走进来,正是李承渊。
他手里把玩着个玉如意,漫不经心地翻着账簿:“林安的案子,还有尾巴没清干净?
”三管事连忙起身:“回公子,张老栓那边处理干净了,王推官说,下周就能判斩立决。
”他压低声音,“只是……沈逸风好像没死,有人看见他在城西出现。
”李承渊的脸色沉了下来:“废物!连个死人都看不住!”他突然瞥见窗纸上的破洞,
眼神一厉,“谁在外面?”婉清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她抓起水桶就往假山后面跑,
身后传来李承渊的怒吼:“抓住她!死活不论!”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灯笼的光像追命的鬼火。婉清慌不择路,竟一头撞进了李府的暖房。里面种着各种奇花异草,
其中几盆开着血红色的花,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她认得,
这是父亲说过的“曼陀罗”,有毒。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婉清急中生智,
摘下几片曼陀罗叶子揉碎,塞进袖管。刚跑出暖房,就被两个家丁堵住去路。
她假装害怕摔倒,趁家丁弯腰抓她的瞬间,将碎叶子撒向他们的眼睛。
“啊——”家丁们捂着眼睛惨叫,婉清趁机绕开他们,却迎面撞上了沈逸风。
他的胳膊被箭射穿,鲜血浸透了木匠服,手里却紧紧攥着个账本。“拿到了?
”婉清惊喜地问。沈逸风点头,拉着她往李府的后门跑:“快!这是副本,
正本在三管事的暗格里,我们得赶紧走!”两人刚冲到后门,就看见三管事举着把匕首,
站在门后冷笑:“沈大侠,林**,别来无恙啊。”他的身后,十几个弓箭手搭着箭,
对准了他们的胸口。“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沈逸风将婉清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