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感应灯的光线冷白，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把江晚脸上的惊惶和灰败照得无所遁形。她机械地脱下高跟鞋，冰凉的脚踩在同样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寒意沿着脚心直冲头顶，冻得她牙关都在打颤。
客厅里，电视屏幕上跳动着财经新闻的图表和数字，女主播的声音字正腔圆，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贺凛就坐在沙发一角，半边身体陷在阴影里，只看得见一个沉默如磐石的侧影。他手里拿着遥控器，目光落在屏幕上，似乎看得很专注。
江晚抱着手臂，指甲深深掐进自己肘弯的皮肉里，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感让自己保持清醒。她不敢看贺凛，目光在客厅里游移，掠过冰冷的玻璃茶几，掠过墙上那幅她曾觉得很温馨的抽象画，最终落在地板缝隙里一点不易察觉的灰尘上。
“我……我去洗澡。”她终于找到一个逃离现场的借口，声音又小又干，像砂纸磨过木头。
没有回应。
电视新闻的声音单调地继续着。
江晚像得了赦令，几乎是拖着发软的腿，逃也似的冲进了主卧自带的卫生间。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反锁了。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冰冷的瓷砖贴着她**的脚踝和小腿，寒意刺骨。她走到洗手台前，手撑着冰冷的台面，抬起头。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惊恐、布满细汗的脸。目光下意识地就落在了脖颈上。她猛地揪起高领羊毛衫的领口，用力往下扯。
清晰的吻痕暴露出来。在冷白顶灯的照射下，那点暧昧的暗红显得格外刺眼，像某种肮脏的烙印。
她神经质般地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哗流下。她掬起水，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搓洗着那块皮肤，仿佛要搓掉一层皮，搓掉那个耻辱的印记。冷水**得皮肤发红发痛，但那痕迹顽固地留在那里。
“韩溯……”她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镜子里那双眼睛瞬间盈满了水光，混杂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迷恋、懊悔，还有此刻巨大的恐惧。
水流声掩盖了她压抑的啜泣。
客厅里，电视还在响着。
贺凛的目光终于从闪烁的屏幕上移开。他拿起放在沙发扶手上的西装外套，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指尖触到那块冰冷的金属。
他把它掏了出来。
银灰色的不规则棱面，幽蓝的小石头在灯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他捏着它，指腹缓缓地、反复地摩挲着那些尖锐的棱角。力道不小，锐利的边缘硌着指腹的软肉，带来清晰的刺痛感。
这痛感，奇异般地压下了心头那股翻腾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暴戾。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电视一眼，走向书房。脚步无声，像夜行的猎手。
书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客厅最后一点虚假的热闹。
他没有开顶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桌上一小片区域，其余的地方都沉在浓重的黑暗里。电脑屏幕的冷光随即亮起，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点开了一个界面极其简单的本地客户端。等待的几秒钟，屏幕上只有一片幽暗的蓝。然后，几个简洁的图标跳了出来。
鼠标移动，精准地点开其中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分门别类存储的行车记录仪视频文件。他找到了日期为今天的文件夹，点开。里面只有一个文件，时间跨度覆盖了从傍晚他们开车出门去餐厅，到刚才回家的全程。
光标悬停在播放键上方。
贺凛盯着那个小小的三角形图标，手指在鼠标上停顿了足足有十几秒。屏幕的冷光将他半边脸照得一片惨青，下颌线绷得像刀锋。
他终究没有按下去。鼠标移动，点中了文件，右键，选择操作菜单。
屏幕上弹出一个极其简单的警告框：【删除后将无法恢复。是否继续？】
没有犹豫。
食指敲下【是】。
那个文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书房里只剩下电脑主机风扇低沉的嗡鸣，像某种不知疲倦的野兽在低吼。黑暗中，他的身体似乎比身后的影子更沉。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无数个碎片——江晚慌乱藏起的手机，她脖颈上的红痕，桌布角落那枚陌生的袖扣……还有刚才在出租车上，她死死盯着自己口袋那惊恐到极点的眼神。
许久，他才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的死寂，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冻结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他重新坐直身体，关掉行车记录仪的软件，打开电脑上最常用的工作界面——一个数据分析平台，密密麻麻的图形和数字瞬间填满屏幕。
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把疯狂念头死死摁住的锚点。
目光盯着屏幕上不断跳转的折线图，手指在键盘上移动，调取数据，分析波动，开始处理一份明天上午汇报需要的材料。专注，投入，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又快又冷，在寂静的书房里响得格外清晰。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屏幕的光线和键盘的嗒嗒声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
“凛……”江晚的声音很轻，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和一丝试探性的怯懦。她穿着柔软的丝质睡裙，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看起来苍白又脆弱，“很晚了……还不睡吗？”
贺凛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
他缓缓转过头。
江晚站在门口的光影里，一只手扶着门框。灯光从她背后打过来，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一个瑟缩的轮廓。
“还有东西要弄。”贺凛开口，声音低哑，却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随即又转回屏幕上，“你先睡。”
江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那句“别太累了”在喉咙口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来。贺凛那过于平静的眼神，比任何怒火都更让她心头发冷。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助和恐慌，像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
“那……你早点。”她最终只吐出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扶着门框的手慢慢松开，她转过身，像一抹幽魂，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书房的门。
咔哒。
门锁合拢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贺凛心口的冰层上，荡开一圈无声的裂痕。
他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和图表，眼神却无法聚焦。屏幕的光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两簇幽冷的鬼火。
片刻的死寂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从深海里浮上来。他关掉了那个冰冷的数据平台，移动鼠标，点开了浏览器的窗口。
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输入了一个他从未用过、却早已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韩溯。
搜索框下方瞬间弹出关联词条：韩溯启航科技、韩溯项目经理、韩溯校友会……
贺凛点开了第一个带有照片的百科链接。
一张标准的职业半身照跳了出来。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轻，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脸上带着自信甚至可以说有些张扬的笑容，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眼角眉梢都透着意气风发。介绍很简洁：韩溯，启航科技研发部项目经理，曾参与“蓝海计划”……
贺凛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那张脸。年轻，英俊，带着一种未经真正挫折的锋芒。就是这张脸，迷惑了江晚？他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划过冰凉的鼠标表面。
他关掉百科页面，重新在搜索框输入新的关键词：韩溯+启航科技+项目。
按下回车。大量信息瀑布般涌现。有启航科技官网的新闻通稿，提到韩溯作为核心成员参与的“智慧物流平台”项目成功上线；有行业论坛的讨论帖，里面零星夹杂着一些匿名用户对韩溯的评价——“技术还行，但架子不小”、“KPI压得狠，下面人怨气大”、“听说跟上面关系很硬”……
贺凛的目光在其中一条评价上停留了几秒——“KPI压得狠，下面人怨气大”。他眼神微动，手指移动，点开了启航科技的招聘网站，快速浏览技术岗位的需求。又切回搜索引擎，输入“启航科技技术架构”、“启航科技核心专利”。
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而冰冷的侧脸。他像一台精密高效的机器，在浩瀚的信息流中迅速抓取着有用的碎片，大脑飞速运转，构建着关于这个“韩溯”的立体图景——能力、位置、弱点、可利用的资源……以及，他和江晚可能的交集点。
时间在无声的探索中流逝。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贺凛几乎是瞬间就切换了浏览器页面，跳转回那个复杂的数据分析图表界面。速度之快，动作之流畅，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惊扰的不悦，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倦色。
江晚端着一杯牛奶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那件睡裙，但头发已经半干。她看着贺凛面前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曲线和符号，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更加不安。
“快一点了，”她把杯子轻轻放在书桌角落，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文件和鼠标垫，“喝点牛奶吧……热的。”她的声音有些虚软，带着讨好的意味。
贺凛的目光扫过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乳白色的液体在杯口边缘微微荡漾。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江晚脸上。
她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脆弱的、近乎卑微的期待。她希望他喝，希望这杯牛奶能成为某种和解的信号，哪怕只是虚假的缓和。
贺凛伸出手，没有去碰牛奶杯，而是拿起了旁边自己的玻璃水杯，里面还有半杯冰水。他端起来，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感。
“谢谢，”他放下水杯，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目光重新投向电脑屏幕，“放那儿吧。弄完这点就睡。”
江晚眼中的那点微弱的期待之光，像被冰水浇熄的烛火，倏地暗淡下去，只剩下彻底的灰败。她看着贺凛重新专注于屏幕的侧影，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像一堵无形的厚墙。她站在那里，手脚冰凉，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
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微微低下头，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门，再次轻轻合上。
这一次，贺凛没有再切换页面。他维持着盯着屏幕的姿势，眼神却空洞地穿透了那些闪烁的折线图和跳跃的数字。
窗外的城市沉入最深的睡眠，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车笛。
死寂的书房里，台灯昏黄的光晕下，贺凛放在桌面上的手，缓缓收紧，攥成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那杯被冷落的牛奶，在桌角散发着微弱的热气，渐渐地，连那点热气也消散了，只剩下冰冷的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