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璃的手心冰凉，带着落水后的虚弱，轻轻覆在沈清婉温热的手背上。
这轻微的触感，却让沈清婉没来由地脊背一僵，仿佛被一条冰冷的蛇信子舔舐过。她哭声下意识地顿了顿，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床榻上的姐姐。
沈清璃的脸色依旧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几缕乌发被冷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更添了几分病弱。可那双眼睛……那双总是温和得甚至有些柔顺的眸子里，此刻却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得让她心头发慌。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恐，没有对她这个“贴心”妹妹的依赖感激，反而有一种……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沉静的冰冷。
还有那嘴角噙着的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像高兴，倒像是……嘲弄？
沈清婉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就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定是姐姐落水受了惊吓，还没缓过神来，是自己多心了。
她立刻重新酝酿情绪，泪水涌得更急，反手紧紧握住沈清璃冰凉的手指，声音带着愈发真切的哭腔：“姐姐，你真是吓死婉儿了！你若有个好歹，叫妹妹……叫妹妹可怎么活……”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沈清璃的神色。
沈清璃任由她握着，指尖的冰凉似乎能透过皮肤，渗入沈清婉的血液里。她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更柔和了些，只是眼底的寒意寸寸凝结。
怎么活？
沈清婉，上一世我死后，你踩着我的尸骨，坐上凤位，活得不是风生水起，滋润无比么？
心中戾气翻腾，面上却丝毫不显。沈清璃轻轻抽回手，揉了揉依旧刺痛的额角，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疑惑：“不过是失足落水，昏睡了一场，妹妹何必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倒叫我这刚醒的人，心里头不安生。”
失足落水？
沈清婉眸光微不可察地一闪。她记得清楚，推沈清璃下水时，旁边绝无他人，沈清璃自己也该是懵懂不知的，怎会……
不，一定是巧合。是她自己心虚了。
她连忙拿起丝帕拭泪，强笑道：“是妹妹失言了，姐姐莫怪。妹妹只是……只是太担心姐姐了。”她说着，目光转向旁边的碧玉，语气自然地吩咐道：“碧玉，姐姐醒了是大事，你快去禀告父亲和母亲，再让小厨房把一直温着的燕窝粥端来，姐姐昏睡许久，需得进些软和的食物。”
碧玉不疑有他，见自家**醒来，正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闻言连忙应了声“是”，匆匆转身出去了。
屋内，瞬间只剩下姐妹二人。
沈清璃靠在软枕上，阖着眼，似在养神。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绝俗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明暗交错的光影，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淡淡的青影，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
沈清婉看着这张脸，心底那点因为刚才怪异感觉而产生的不安，迅速被一股更强烈的嫉恨所取代。就是这张脸，这副嫡出的身份，永远压她一头！凭什么？！她沈清婉哪里不如这个空有皮囊的蠢货！
不过……快了。
她想起落水前的那场算计，眼底掠过一丝阴冷的得意。沈清璃，你且再得意片刻，等你身败名裂，看你还如何高高在上！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温婉无害的面具，柔声开口，带着试探：“姐姐，你方才……可是做噩梦了？妹妹听见你似乎在呓语……”
沈清璃缓缓睁开眼，看向她。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沈清婉觉得像是被剥开了所有伪装，无所遁形。
“噩梦？”沈清璃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些，“是啊……做了一个很长，很可怕的噩梦。”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却又奇异地有种冰冷的质感。
“梦里……我待人以诚，却遭挚亲背叛；我倾心相付，却换来穿肠毒药；我视若珍宝的，不过是他人眼中可随意践踏的棋子……”她每说一句，语速就越慢，目光也越发幽深地锁定在沈清婉脸上，像是在欣赏一幅极其有趣的画卷，“妹妹你说，这梦，可不可怕？”
沈清婉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挚亲背叛？穿肠毒药？棋子？
这些词，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她心里最隐秘、最肮脏的角落！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强挤出的笑容僵硬无比，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姐、姐姐定是魇着了！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你瞧，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在家里么？父亲、母亲，还有妹妹我，都疼你爱你，谁会害你呢？”
她说着，急于转移话题，目光落在沈清璃额角那块被湖水浸泡后有些发白的伤口上，伸手想去触碰，语气满是心疼：“呀，这伤口沾了水，可别留下疤才好。姐姐放心，妹妹那里还有上次宫里赏赐的舒痕膏，待会儿就让人给姐姐送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沈清璃额角的刹那——
沈清璃猛地抬手，精准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苏醒的虚弱病人！
沈清婉猝不及防，痛得“嘶”了一声，惊愕地看向沈清璃。
只见沈清璃方才那副病弱恍惚的模样瞬间消失不见，苍白的脸上，那双眸子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沈清婉从未见过的、冰冷刺骨的火焰，几乎要将她吞噬！
“妹妹，”沈清璃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你的舒痕膏，姐姐我可不敢再用。”
沈清婉瞳孔骤缩！
她怎么会知道？！那掺在舒痕膏里，能让人伤口缓慢溃烂、最终留疤的秘药，是她费尽心思才弄来的，此事绝无第三人知晓！沈清璃怎么会……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发冷，连手腕上的剧痛都忘了。
沈清璃紧紧盯着她瞬间失血的脸，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慌乱和惊骇，心底涌起一股近乎残忍的快意。
怕了？
这才只是开始！
她缓缓凑近沈清婉，用气音在她耳边，如同情人低语，却又带着地狱般的森然：
“因为姐姐梦见……就是妹妹你这双‘贴心’送来的药膏，让我这张脸……烂得面目全非，生不如死呢。”
“轰——！”
沈清婉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震得她魂飞魄散！
她知道了！
她真的知道了！
怎么可能？！落一次水，难道能把一个人摔得开了天眼不成？！
无边的恐惧像是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抽回手，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的圆桌上，震得上面的茶盏叮当作响。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着沈清璃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索命恶鬼，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致的惊恐。
“你……你……”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碧玉清脆的声音：“**，夫人来了！粥也端来了！”
珠帘再次被掀开，一个身着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面容温婉中带着几分焦急与威严的妇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
正是沈清璃的母亲，沈府的主母，林氏。
“璃儿！”林氏一眼看到靠在床头的女儿，眼圈立刻红了，几步上前坐到床边，一把将沈清璃揽入怀中，声音哽咽，“我的儿，你可算醒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娘怎么活！”
温暖的、带着熟悉馨香的怀抱，瞬间驱散了沈清璃周身萦绕的冰冷和戾气。
母亲……
是活生生的，温暖的母亲！
不是那个躺在棺椁里，面色青白，再也无法睁开眼看她一眼的母亲！
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用力回抱住母亲，将脸深深埋在那温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这真实的气息。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林氏的衣襟。
不是演戏，不是伪装。
这是她压抑了两世的委屈、痛苦和思念！
“娘……”她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孩童般的依赖和脆弱，“娘……我好想你……我好怕……”
林氏只当她是落水受了惊吓，心疼得无以复加，轻轻拍着她的背，连声安抚：“不怕不怕，娘在呢，娘在这儿陪着你，没事了，都过去了……”
一片母慈女孝、感人肺腑的氛围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沈清婉，脸色是如何的惨白难看。
她看着相拥的母女二人，看着沈清璃在那温暖的怀抱中尽情哭泣，而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一个多余的，可悲的影子。
刚才沈清璃那冰冷蚀骨的眼神，那意有所指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恐惧，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沈清璃……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而沈清璃伏在母亲怀中，泪水肆意流淌，感受着这久违的温暖，一颗在炼狱中煎熬了太久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落点。
她在心中无声地起誓。
娘，这一世，女儿绝不会再让您被奸人所害，含冤早逝！
所有欠我们的，我必让他们，连本带利，血债血偿！
窗外，承平七年的阳光正好，暖暖地照进来，落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却映不亮她眼底那片重新凝聚起来的，深不见底的寒渊。
噩梦，已经醒来。
而某些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