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订婚十年的顾宴之,在我家道中落的第三年送来了一封退婚书。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袋沉甸甸的金子。他将钱袋放在我面前,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悲悯:「微月,
这些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了。忘了那些诗词歌赋,安分度日吧。」
他不知道昨夜我为圣上草拟的那封提拔他为翰林院侍读的诏书,润笔费就不止这点金子。
1「顾大人,好大的手笔。」我没有去看那袋金子,目光落在顾宴之身上。
他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探花郎官袍,绯色衣衫,衬得他面如冠玉,意气风发。
京城人人都在说,新科探花顾宴之,虽出身寒门却品性高洁,
对我这个落魄的前未婚妻不离不弃,每月接济,情深义重。他们口中的接济就是每月初一,
他会亲自登门送来十两银子,再居高临下地看一眼我这间破败的小院。
仿佛在审视一件被他妥善保管,却再也不会使用的旧物。「微月,你我缘分已尽。」
顾宴之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今我已是朝廷命官,而你……沈家一案虽已了结,
但终究是罪臣之女。」我安静地听着,手里正在研磨的松烟墨,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太傅大人爱女陆烟容,对我青睐有加。你该明白这对我未来的仕途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明白。陆太傅是当朝首辅,圣上倚重之臣。而陆烟容是京城最近声名鹊起的新晋才女。
据说她的诗词清丽婉约,颇有我当年的风范。「所以这是分手费?」我终于抬起眼,看向他。
顾宴之的眉头蹙了一下,似乎不喜欢我这种过于直白的说法。他习惯了我永远温婉顺从,
哪怕心里再苦,面上也只会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微月,别这样说。」他叹了口气,
摆出一副为我着想的模样,「我只是希望你好。你一个弱女子,在这京城无依无靠……」
「我不是还有顾大人您接济吗?」我打断他,语气里带了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凉意。
顾宴之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他从怀里又取出一张纸,推到我面前。是地契。
「城西有一处小宅子,我也一并买下了,你搬过去住。这里……太简陋了。」他环顾四周,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我曾是尚书令的独女,
沈微月这个名字在三年前是京城所有贵女艳羡的代名词。我的院子曾种满了天下奇珍。
如今只剩下几株耐寒的翠竹在秋风里摇曳。「不必了。」我开口拒绝,「我住惯了。」
「微月!」顾宴之的声音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别耍小性子了。你听话,
我才能放心。」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放心?他放心什么?
放心我这个被他抛弃的「废人」,不会给他光明的仕途抹黑吗?「顾大人。」我站起身,
将那袋金子和地契一并推回到他面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东西你拿回去,
以后也不必再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顾宴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沈微月,
你别不识好歹!你以为离了我,你还能做什么?继续去给那些商贾人家抄书,
赚那几个铜板度日吗?」他以为他很了解我。自从我家出事,父亲被罢官,家产查抄,
我确实为了生计接过一些抄书的活。那段日子很苦,但顾宴之不知道,那只是最初。
很快我就找到了新的营生。一个比他探花郎的俸禄高出百倍的营生。「那是我的事,
不劳顾大人费心。」我下了逐客令。顾宴之似乎被我的「不识抬举」气得不轻。「好,
好得很!」他拂袖而起,抓起桌上的金子和地契,「我倒要看看,你这身傲骨,能撑到几时!
」他转身离去,官袍的衣角划过门槛,带起一阵萧瑟的风。我重新坐下,拿起笔,
在一张素白的宣纸上,写下两个字。「愚蠢。」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
「姑娘是在骂我吗?我只是路过,想讨碗水喝,可没招惹你。」
我抬头看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男人,正倚在门框上,笑吟吟地看着我。
他长得过分好看,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嘴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
看起来像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是九王爷萧景明。当今圣上最年幼的弟弟,
也是京城里最著名的闲散王爷。我对他略一颔首,算是行礼。「王爷说笑了。」
他也不在意我的冷淡,自顾自地走进院子,拿起石桌上的茶壶,
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啧,你这茶叶,比我府里的马料还差。」
他评价道。我没理他。「刚才那个,就是新科探花顾宴之?」他像是没话找话。「是。」
「听说他以前是你未婚夫?」「是。」「听说他为了攀附陆太傅,把你给踹了?」「……」
我停下笔,看向他,「王爷要是来看我笑话的,现在看完了,可以走了。」
萧景明哈哈大笑起来。「别这么大火气嘛。」他凑过来,看着我刚刚写下的那两个字,
「我倒觉得,你这两个字,写得极好。那顾宴之,确实愚蠢。」他压低声音,
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气音说。「他怕是不知道,『青先生』就住在这间破院子里吧?」
我的手轻微地顿了一下。青先生。这是我的代号。两年前我以「青先生」之名,
向圣上投递了一篇关于整顿漕运的万言策。自此我成了圣上最神秘的幕僚。我的所有策论,
都通过九王爷萧景明中转,呈交御前。圣上知我,知我才华,却不知我是男是女,年岁几何。
而知道「青先生」真实身份的,普天之下唯有萧景明一人。「王爷慎言。」我提醒他。
「怕什么。」萧景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哦,
对了还有皇兄知。」我皱眉:「圣上知道了?」「当然。」萧景明一脸「你太小看我皇兄了」
的表情,「我第一次把你的策论交上去,皇兄就问我,这个青先生,是不是沈家那个丫头。
你说他精不精?」我的心沉了一下。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不过你放心。」萧景明又说,
「皇兄说了,他用的是你的才,不是你的身份。他不会揭穿你,还会替你保密。他说了,
让你安心为他办事,沈家的案子,他会找时机重审。」这番话让我稍稍安下心来。「对了。」
萧景明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皇兄给你的。」我接过信,信封上没有署名。我认得这笔迹,
遒劲有力,是当今圣上萧策的亲笔。我拆开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委屈了?」
我看着这三个字,怔了半晌。这两年我与圣上通过书信来往,讨论国事,犹如知己。
他从未问过我任何私事。这是第一次。我拿起笔,在信纸的背面,回了两个字。「不曾。」
2顾宴之与陆太傅的千金陆烟容,很快就定了亲。整个京城都在传颂这段佳话。
说顾探花有情有义,在与沈家**缘尽后,才接受了陆**的追求。说陆**慧眼识珠,
不以顾探花的寒门出身为意。他们成了京城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而我沈微月,
成了这段佳话里,那个不识好歹、令人同情的背景板。顾宴之说到做到,
再也没有踏进我的院子。只是他依旧会派人,在每个月初一送来十两银子,仿佛在提醒我,
我如今的安稳生活是谁的恩赐。我没有拒收,让人收下转手就捐给了城外的善堂。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失去顾宴之的接济而变得窘迫。恰恰相反。「青先生」的润笔费,
每一次都足以让我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买下一座三进的宅子。只是我没有那么做。
我依旧住在这间破败的小院里。一来是住习惯了。二来这里清静,无人打扰,方便我做事。
这日我刚写完一篇关于边防屯田的策论,交给前来取件的萧景明。
他却没像往常一样拿了东西就走,反而赖着不走,还带来了一张请柬。「下月初三,
琼华楼有场诗会,陆烟容办的,京城有头有脸的才子佳人都会去。」
他将烫金的请柬丢在桌上。「我不去。」我头也不抬。「去吧。」萧景明劝我,
「去看看你的那个小翻版,到底学了你几分本事。」我依旧没理他。「顾宴之也会去。」
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的笔尖终于停了下来。「去看看他现在的嘴脸,不好吗?」
萧景明循循善诱,「你就不想知道,他踩着你,爬到了什么样的高度?」我想了想说:「好。
」萧景明满意地笑了。「这才对嘛。对了,皇兄说,你那篇屯田策写得极好,让他茅塞顿开。
这是他赏你的。」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我打开一看,
是一支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簪。样式简单,却价值不菲。「圣上的赏赐,我不能收。」
我将锦盒推了回去。「拿着吧。」萧景明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皇兄说了,
这不是君对臣的赏,是……是知己间的赠礼。」我握着那支微凉的玉簪,心里有些异样。
知己?在这世上能懂我诗文,解我策论的,确实只有那位素未谋面的君王。诗会那天,
我没有刻意打扮,只穿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裙,将那支白玉簪插在了发间。琼华楼里,
宾客云集,衣香鬓影。我到的时候,诗会已经开始了,众人正围着一个白衣女子,赞不绝口。
那女子正是陆烟容。她今日吟了一首咏菊的诗,意境清雅,确实不错。我一眼就看出来,
那首诗的格律和用词,都在刻意模仿我早年的风格。只是形似而神不似。
我的诗骨子里带着一股傲气,而她的诗只有一股小家碧玉的柔弱。「烟容的才情,
真是越发精进了。」「是啊,这首《秋思》,比起当年沈微月的《傲霜》,也不遑多让了。」
「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微月如今,怕是连笔都提不动了吧?」我安静地站在角落,
听着这些议论,面无表情。顾宴之就站在陆烟容身边,郎才女貌,接受着众人的吹捧。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他便皱起了眉头,朝我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悦和紧张。仿佛我的出现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点。
「我不能来吗?」我反问。「微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压低声音,
语气里满是警告,「你若是缺钱了,只管跟我说,何必……何必到这里来抛头露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可悲。在他眼里,我来这种场合就是为了攀附权贵或者博取同情吗?
「顾大人。」我淡淡开口,「我想你误会了。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听诗。」「听诗?」
顾宴之冷笑一声,「沈微月,你别自欺欺人了。你看看你现在穿的,再看看烟容!
你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你了,认清现实吧。」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
动作迅速地塞进我的手里。「这是一百两,够你一年的开销了。拿着钱,现在就离开这里,
别让烟容不快。」他的动作很隐蔽,但周围还是有人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带着探究,
带着鄙夷,还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银票。这就是顾宴之。
他一边享受着「情深义重」的好名声,一边用这种方式,一遍遍地提醒我,
我是个需要他施舍的废人。他要的不是我的感激,是我的卑微。是我跪在他面前,
承认我离开他就活不下去的卑微。「顾大人。」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一字一句地说,「你的钱,我收下了。」顾宴之的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满意神色。
「不过。」我话锋一转,将那张银票举了起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我不是为自己收的。」我看向不远处的诗会司仪。「这位先生,烦请将这一百两,
作为今日诗会的彩头。谁若能作出今日最好的诗,这一百两,便归谁。」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脸色铁青的顾宴之身上。
陆烟容也走了过来,她柔柔弱弱地拉住顾宴之的衣袖,
看着我眼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不解。「沈姐姐,你这是何意?
宴之也是一片好心……」「陆**。」我平静地看着她,「你觉得你的那首《秋思》,
值这一百两吗?」陆烟容的脸白了一下。3她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地挑衅。
顾宴之更是怒不可遏,他上前一步,压着嗓子低吼:「沈微月,你闹够了没有!」「闹?」
我轻笑一声,「顾大人,是你说的,让我认清现实。我现在就想看看,这京城的现实,
到底是谁的诗,能值一百两。」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那些曾经追捧过我,
如今又对我避之不及的才子们,此刻都低下了头,不敢与我对视。「怎么。」
我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挑衅,「偌大一个琼华楼,满座的才子佳人,竟没有一个人,
敢来拿这个彩头吗?」「我来!」一个声音响起。是陆烟容。她从顾宴之身后站了出来,
脸上带着倔强,「既然沈姐姐想看,那烟容就献丑了。」
她这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与我一决高下。或者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
踩着我来奠定她「京城第一才女」的地位。顾宴之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目光又看向我,
那眼神仿佛在说:沈微月,这是你自取其辱。诗会的规矩是以现场抽签的题目,即兴作诗。
司仪取出一个签筒,请陆烟容上前。陆烟容抽出一支竹签,上面写着两个字——「边塞」。
这是一个极大的题目,写得好,可以气势磅礴,写得不好,便会空洞无物。
对于陆烟容这种擅长写闺怨婉约词的女子来说,无疑是个挑战。我看到她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顾宴之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她的神情才安定下来。她走到窗边,望着远方,沉吟片刻,
便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一炷香的功夫,一首七言律诗便成了。「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诗一念完,满堂喝彩。「好诗!
好一个『塞上燕脂凝夜紫』,壮丽之中,又带着一丝悲凉!」「陆**之才,我等望尘莫及!
」顾宴之的脸上满是骄傲。他看向我,眼神中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陆烟容也微笑着看向我,
那笑容里是胜利者的姿态。司仪高声问:「诸位,可还有更好的作品?」无人应答。
所有人都觉得,胜负已分。我这个曾经的「第一才女」,今日注定要成为陆烟容的垫脚石。
「既然无人,那这一百两的彩头……」「等等。」我开口了。我缓缓走到台前,
从司仪手中拿过一支笔。「我也有一首,请诸位品鉴。」我没有看签上的题目,也不需要看。
关于边塞,关于战事,这半年来我写的策论没有十篇也有八篇。那些金戈铁马,
那些万里河山,早已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提笔,蘸墨,几乎没有任何思索,
笔尖便在宣纸上游走起来。我的字与我的人不同,我的诗词婉约之中有风骨。
但我的字却是铁画银钩,带着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这是我模仿圣上的笔迹,
久而久之形成的风格。「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瀚海阑干百丈冰,
愁云惨淡万里凝……」我只写了四句,整个琼华楼已经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死死地盯着我笔下的每一个字。陆烟容的那首诗写的是想象中的边塞。
而我的诗每一句都像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那种深入骨髓的苍凉和悲壮,
是堆砌辞藻无法比拟的。当我写下最后一句「山中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时,
我放下了笔。全场依旧一片死寂。良久才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翰林颤抖着声音开口。
「此诗……此诗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风骨,这才是真正的风骨!」
「沈**……不,沈大家!请受老夫一拜!」赞誉声如潮水般涌来。
比刚才对陆烟容的吹捧要真诚百倍,热烈百倍。陆烟容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她呆呆地看着我写的诗,身体摇摇欲坠。而顾宴之,他的脸色比陆烟容还要难看。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恐惧。他不敢相信,
那个被他视为废人,需要他接济才能活下去的沈微月,竟然还能写出这样的诗。
这首诗足以碾压他引以为傲的所有作品。我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平静地看向司仪。
「先生,这一百两现在可以给我了吗?」司仪如梦初醒,
连忙将那张银票恭恭敬敬地递到我手上。我捏着那张本就属于我的银票,
转身走到了顾宴之和陆烟容面前。我将银票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顾大人。」我看着他,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是你的钱,你拿回去。」「还有。」我的目光,转向陆烟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