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西域绒毯厚得能吸尽所有足音。暖香阁里,龙涎香浓郁得能腻死人骨髓,蒸腾的暖雾从错金兽炉中缕缕逸出,缠绕着冰绡纱帐。
柳艳明跪在厚毯中央。一身柔软素白中衣下,是被铁链锁住的沉重身躯,在腕间、踝骨勒出几道红痕。昔日宁折不弯的脊梁被强行压成一个低贱的姿态。她垂着眼,盯着琉璃盘里堆叠如紫玉的葡萄,手指的每一次屈伸剥开薄皮、挑出果核,都牵扯着肌肤下未愈的伤口,钝痛如跗骨之蛆。白绫缠裹下的伤口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中隐隐作痛。可她甚至不曾皱一下眉,只专注在剥离葡萄的动作上,指尖的动作细微而精准,仿佛在剥离一层层精心铺设的死亡阴影。盘子里晶莹剔透的果肉堆叠如小山,溢出的甘甜汁液慢慢浸润着她素白中衣的下摆。
慕景沫斜倚在窗下的贵妃榻上。墨黑的长发解下白日沉重的冠束,柔顺地铺散在暗红锦枕上,衬得那张脸愈发冰玉无瑕。她一手支颐,另一只手随意翻看着一叠密报,案头一柄细长的玉尺静静横卧,仿佛只是一件雅物。窗外风雪呼啸,檐下铁马铮鸣;窗内却只有炭火毕剥,暖香流动,死寂得如同真空。
柳艳明剥好的葡萄已堆满一盘。她默默换上一个新的琉璃盏。
没有言语。
慕景沫忽而开口,声音平直无波:“过来。”眼光仍未从密报上挪开。
柳艳明依言膝行过去,停在榻边。
“喂我。”命令极简。
捏着葡萄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柳艳明抬眸。榻上的女人连眼睫都未动一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微小的反抗,好给她一个动用玉尺的理由。殿内仿佛沉入了凝滞的冰湖,寒意砭骨。香炉白烟无声萦绕。
柳艳明屏息,指尖捏起一颗饱满汁水欲滴的葡萄,缓缓递近。指尖因克制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擦过那双无情的薄唇。慕景沫忽地微微启唇,贝齿轻轻衔走了那颗果实,冰凉的唇瓣不经意间碰触到柳艳明染了葡萄汁液的指尖。
一丝极其微弱而粘腻的冷意瞬间渗入肌肤,似毒蛇初初亮出的信子。柳艳明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低垂的眼中终于裂开一丝惊疑痛楚的裂纹。她迅速垂首,更深地埋下头颅,指甲在掌心掐出深痕。
“手抖?”慕景沫终于掀起眼帘,目光似薄刃刮过她的脸。丹凤眼中一片空茫,寻不出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不敢。”柳艳明的回答细若游丝,努力维持着那层摇摇欲坠的冷漠面具,“脏了指挥使的眼。”
“知道就好。”慕景沫目光重新落回密报,细长的手指点了点琉璃盘边缘,“继续。”
柳艳明深吸一口气。她重新开始剥葡萄的动作,指尖捻起一颗**的紫色果粒。果皮在指腹下无声裂开一道细痕。窗外呼啸的风更急了,刮过殿宇高耸的飞檐。
冰冷的锁链再次勒紧脚腕。
黑暗,是暖香阁最深处最幽邃的角落唯一的囚客。白日里令人迷醉的暖香在这里凝滞成腐朽的气息。柳艳明背靠着墙角粗粝的石壁,铁链从她手腕脚踝的铜箍延伸出去,牢牢焊死在身后冰冷的巨石里。每一寸活动都被丈量好范围,带着精准的羞辱。
窗棂的缝隙透不进丝毫雪地的光晕,浓稠的黑暗沉甸甸压在肩头。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宫禁隐约的更漏声,单调而漫长,像在无尽地丈量着走向刑决的长路。
柳艳明闭上眼。白日屈辱的跪姿、慕景沫冰唇擦过指尖的诡异触感、那柄案头随时会化作刑具的玉尺……所有画面灼烧着她的神经。屈辱翻江倒海,几乎要挤碎她的肋骨。
然而更深处,是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能将血液冻结的寒冷。她缓缓抬起一直紧握的右手。黑暗中无法视物,但她清楚地“看”到掌心——那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在慕景沫第一次用那柄玉尺惩戒她跪姿不够低微、打落她挽发的木簪之后,在那个女人亲手、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恶意,将一支崭新的发簪插入她发髻之时。那是一支乌沉沉的木簪,簪头雕着极其朴素、毫无装饰的圆涡,簪身细而光滑。
指腹在这黑暗中极其缓慢地摸索过簪身一寸寸光滑温润的木纹,力道极轻,仿佛触碰易碎的蛛网。终于,停在簪头那个**、几乎只是象征性凸起的漩涡处。黑暗中,她用指甲抠住漩涡边缘一道细得肉眼难以察觉的缝隙,小心翼翼向侧面拨开极其微小的一线。
缝隙开了,无声无息。
簪头之下,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空腔。一小撮细腻得几乎感觉不到摩擦的粉末,正悄然沉睡其中。粉末带着一丝极淡的、只有她嗅得出来的苦涩暗香。
“同归”。
解药早已被吞服入腹。当慕景沫颈脉被簪尖刺破的那一刻,死亡的倒计时会同时启动,冰冷地刻印在施毒者生命的尽头。这是她藏在最后一步的底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黑暗中,她一点点将那拨开的簪头严丝合缝地推回原位。指尖感受着那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缝隙重新消失不见。簪头那朴素的漩涡,依旧光滑圆润,毫无破绽。一个沉默的、等待赴约的陷阱。柳艳明慢慢收紧五指,再次将发簪死死攥入掌心。冰冷的簪身贴着滚烫的皮肤。锁链冰冷的重量拉扯着她的关节,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提醒着束缚的存在。
更漏声遥遥地敲了一下,又一下。像在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