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澜大陆的风，已吹了三百年。

大楚王朝的龙旗在洛阳城头猎猎作响，却掩不住旗杆上斑驳的锈迹。北境的蛮族马蹄踏碎了雁门关的残雪，南疆的土司竖起了染血的狼头幡，就连中原腹地的州府，也纷纷挂起了“保境安民”的私旗。驿站里的塘报堆得比米缸还高，每一份都浸着血污——昨日是青州军屠了云梦泽，今朝是淮水匪烧了广陵城，百姓们早已分不清头顶的天，究竟还属不属于那面褪色的龙旗。

青岩镇就窝在这片乱世的褶皱里。

镇子西头的铁匠铺总飘着两股味道，一股是烧红的铁块淬进冷水时腾起的白雾腥气，另一股是李大叔腰间酒葫芦漏出的米酒香。楚风就是在这两种气味里长大的，他记事起就没见过爹娘，只知道自己裹在块破襁褓里，被李大叔从镇口的老槐树下捡回来。

“小崽子，抡锤要带劲！”李大叔抡着八斤重的铁锤，火星子溅在楚风胳膊上，烫出一个个小红点。少年却只是咬着牙，把烧得通红的铁坯砸得“叮当”响，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里，涩得他睁不开眼，却不肯停手。

但楚风真正的天地，在镇外的黑风林。

每日收了工，他总偷摸着揣上那把李大叔打坏了的铁剑——剑身歪歪扭扭，连剑鞘都是块破布缠的——钻进林子里。晨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织成晃动的金线，少年踩着满地松针，剑尖划开空气，带起细碎的风声。他没学过章法，全凭一股野劲：追着兔子练腾挪，对着古树劈砍，甚至看老鹰扑食时，也会模仿着猛地矮身突刺。有回撞见采药的老郎中，见他剑招散乱却杀气凛然，捋着胡子直叹气：“这孩子，是块喂剑的料。”

那把破铁剑饮过最多的，是林间野兽的血。直到七月十四那天，它才尝到了人血。

那日午后，镇口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楚风正蹲在溪边磨剑，抬头就看见十几个骑着劣马的流寇，举着明晃晃的钢刀冲进镇里。为首的独眼龙嘴角叼着半截人耳，马蹄踏碎了王二婶刚蒸好的米糕，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被马撞倒，手里的布娃娃瞬间被马蹄碾成了碎片。

“**的！”楚风脑子里“嗡”的一声，抓起铁剑就冲了出去。

他像头被激怒的小兽，贴着墙根滑到一个流寇身后，剑柄猛地砸在对方后脑勺上。那贼寇哼都没哼就栽了，楚风反手拔剑，剑锋虽钝，却带着股狠劲，硬生生抹了对方脖子。温热的血喷在他脸上，少年眼睛都没眨，转身又扑向另一个正撕扯妇人衣襟的流寇。

他的步法是追兔子练的，刁钻得很，总能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刺出一剑；他的力气是抡大锤练的，虽然剑招稚嫩，却带着股开山裂石的猛劲。眨眼间，已有三个流寇倒在他剑下，地上的血在青石板上蜿蜒，像一条条红蛇。

“哪来的野崽子！”独眼龙提着把鬼头刀冲过来，刀锋带着呼啸的风声劈向楚风头顶。少年慌忙横剑去挡，“当”的一声巨响，铁剑被震得脱手而飞，他自己也被震得虎口开裂，踉跄着后退了三步。

鬼头刀又劈了过来，楚风能看见刀刃上的缺口，甚至能闻到独眼龙牙缝里的酒气。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了，索性闭上眼睛，准备硬接这一刀。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般的怒喝炸响：“狗贼敢尔！”

楚风睁眼，看见李大叔像座铁塔般挡在他身前，手里那柄打铁的大锤带着风声砸过去，正撞在鬼头刀侧面。独眼龙惨叫一声，连人带刀被震得倒飞出去，撞塌了半面土墙。李大叔喘着粗气，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透，露出虬结的肌肉，那模样，哪还是平日那个喝了酒就打盹的老铁匠。

流寇们见头目吃亏，吆喝着围上来。李大叔把楚风往身后一推，抡起大锤左冲右突，锤头砸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骨裂声。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肩头被划了一刀，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楚风看着李大叔肩上的血，看着地上乡亲们的尸体，看着那些流寇狰狞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捡起地上的断矛，还想冲上去，却被李大叔死死按住肩膀。

“走！”老铁匠的声音嘶哑，“去洛阳，找那个……找穿玄甲的人。”

流寇们最终抢走了镇里的粮食和财物，骂骂咧咧地走了。楚风跪在地上，用破布给李大叔包扎伤口，指缝里的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铁匠铺的炉火灭了，只剩下一堆黑炭，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当晚，楚风用那块淬过火的铁剑残片，在手臂上刻了个歪歪扭扭的“仇”字。他把李大叔塞给他的碎银子揣进怀里，又带上那把卷了刃的铁剑，趁着月色走出了青岩镇。

黑风林的风呜咽着，像是在为他送行。少年回头望了一眼沉睡的镇子，那里有他十八年的岁月，有烧红的铁块和米酒香，还有李大叔淌着血的肩膀。他握紧了手里的剑，一步步走进浓稠的夜色里——他不知道洛阳在哪，也不知道玄甲人是谁，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变强，强到能护住剩下的人，强到能让这乱世，少一些像青岩镇这样的血色黄昏。

天边，一颗孤星刺破云层，亮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