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白骨笑

井底白骨笑

主角:李秀兰王老棍
作者:鑫宝不慌

井底白骨笑精选章节

更新时间: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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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中元夜。月亮像一块在尸油里浸泡过的肥肉,惨白、滑腻,

死死嵌在墨黑得没有一丝光晕的天幕上。我驾驶着那辆二手桑塔纳,

在通往槐荫村的碎石路上颠簸。轮胎碾过路面的声响,细碎而刺耳,

如同嚼碎一地的死人骨头。整整一天的行程,将城市的水泥森林远远甩脱,

换来的却是眼前这片黏稠滚烫、裹挟着嘶哑蝉鸣与腐烂土腥气的夜色。风扑在脸上,

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潮意。路两旁,黑黢黢的老屋像一群蹲伏的野兽,窗户大多空洞无光,

偶有几盏昏黄的灯亮着,如同垂死老人混浊的眼眸,无力地窥视着外界。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晒干的粪肥、腐烂的草叶,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极深的地底泛上来的阴湿土腥。

这就是我阔别十五年的故乡,槐荫村。名字听着荫凉,夏夜却闷热如同蒸笼,

汗水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车头灯像两柄孱弱的短剑,勉强劈开浓稠的黑暗。

光线晃过村中央那口老井的石砌井沿时,

我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井口有个白晃晃的影子一闪而过。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

我踩死了刹车。轮胎与碎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探出头去,井边空荡荡的,

只有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摇晃,发出类似呜咽的低泣。是开久了车,眼花了吗?

我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带着井台边特有凉意的空气,重新挂挡。老家那扇歪斜的木门,

在夜里显得更加破败。推开门时,刺耳的“吱呀”声划破了夜的死寂。奶奶还没睡,

她就坐在堂屋那把被岁月磨得油亮的竹椅上,煤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

深刻的皱纹被阴影拉长,宛如一道道通往过去的沟壑。她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回来就好,灶上温着粥。”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秋风刮过晒干的玉米壳。我放下行李,

想去灶房舀碗粥驱寒。虽然外面暑气蒸人,但我骨子里却一阵阵发冷。经过水缸时,

我下意识地揭开水缸的木盖,一股浓烈的、类似铁锈的腥味扑面而来,呛得我连退两步。

借着堂屋透来的微光,我看见缸里的水呈现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像是兑了太多的血。“奶奶,

这水……”我回头,声音因紧张而发紧。奶奶的身影在竹椅里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只是慢腾腾地说:“井水不干净了,明天去村头张老四家担点。”井水?我心里咯噔一下,

想起了刚才村口那恍惚一瞥的白影。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硬板床硌得人生疼,

窗外总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人踮着脚在走路,又像是女人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声音缠绕在耳边,搅得人心神不宁。直到天快蒙蒙亮,才勉强合眼。没过多久,

便被外面一阵尖锐的吵嚷声惊醒。太阳已然升高,明晃晃地照着,

但空气里的热浪更早一步涌了进来。我套上衣服冲出院子,循着声音跑到村中央的古井边。

井台四周已围了不少人,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恐惧与一种病态的兴奋。王老棍,

村里有名的老光棍,正梗着脖子,脸红得像猪肝,对着人群嚷嚷:“……真看见了!

我起早撒尿,看得真真儿的!就在那井台上,穿着红衣服,对着月亮梳头!

不是李家那丫头是谁!”“李秀兰?她不是三十年前就……”有人低声质疑,

声音里带着不确定。“鬼知道是人是鬼!那头发,又长又黑,

梳得慢悠悠的……”王老棍唾沫横飞,手臂胡乱比划着,眼神却闪烁不定。我挤进人群,

靠近井口,一股比昨晚水缸里更浓烈的腥臭气直冲鼻腔。井水不再是暗红,

而是像刚泼了新鲜猪血,猩红得刺眼。水面漂浮着枯叶、淤泥,还有……一只鞋子。

那不是普通的鞋。鲜红的缎面,即使浸在血水里,也能看出曾经的精美,

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案,针脚细密,只是年代久远,颜色有些暗淡。

鞋尖翘起,小巧得可怜,属于一个早已远去的年代。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

有意无意地,都扫向了我,又飞快地移开。那眼神里藏着的东西,让我后背莫名发凉。

我猛地推开院门,奶奶还坐在堂屋那张竹椅上,姿势几乎和昨夜一模一样。阳光透过门洞,

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奶奶,

井里……浮上来一只绣花鞋。”我喘着气说。奶奶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

干瘦的手死死抓住竹椅的扶手,指节凸出,泛着青白。她抬起头,

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刺眼的阳光,嘴唇哆嗦着,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带着绝望颤栗的语调,

挤出几个字:“她……回来了……”“谁?谁回来了?”我抓住她枯瘦的手臂,急切地追问。

但她只是反复念叨着那四个字,“她回来了……回来了……”,眼神涣散,

像是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无法挣脱的梦魇。任我再怎么问,她也只是摇头,

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再不吐露半个字。那只鲜红的绣花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伤了整个槐荫村的白天。男人们围在井边,吵吵嚷嚷,拿着长长的竹竿、铁钩,

在水里搅和,打捞。最终,钩子上来的,只有更多腐烂的水草和一股更浓郁的恶臭。

村里的老人开始窃窃私语,关于三十年前,关于那个在出嫁当天莫名其妙失踪的新娘,

李秀兰。传言像瘟疫一样扩散。有人说她是不满包办婚姻,

跟野男人跑了;有人说她是不小心失足掉进了这口井;更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

说她那天穿的就是一身红嫁衣,绣着鸳鸯的红绣鞋……太阳一下山,

整个村子就像被抽干了生气,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不见半个行人。

连狗叫声都稀少得可怜。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被一种莫名的不安驱使着,鬼使神差地再次走向那口古井。夜色浓重,没有月亮,

只有几颗疏星,冷冷地眨着眼。古井像一只漆黑巨眼,嵌在大地上。井边,空无一人。

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我松了口气,笑自己神经过敏。正要转身离开,

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井沿上有什么东西。我顿住脚步,心脏漏跳一拍,慢慢扭过头。

井口粗糙的青石井沿上,借着微弱的星光,能看到几缕长长的、黑色的发丝,缠绕在那里。

旁边,还有一些细碎的、湿漉漉的暗红色痕迹,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尚未干透。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极飘渺的哼唱声,不知从何处飘来。

调子很古怪,婉转,凄凉,断断续续,像是旧时乡下女子出嫁前唱的“哭嫁歌”。声音很轻,

仿佛隔着很远,又仿佛……就在耳边。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猛地环顾四周。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除了风声草动,什么也没有。但那哼唱声,却执拗地往耳朵里钻,

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阴冷。第二天,更多的流言像田埂边的杂草般疯长。张家的媳妇说,

起夜时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井边晃悠。李家的老汉赌咒发誓,

半夜听到井里传来女人的哭声。恐惧像无形的藤蔓,缠绕住每个人的心脏。白天的井台边,

再也看不到挑水洗衣的身影。井口被几个胆大的村民用一块破旧的磨盘暂时盖住了,

但那猩红的水和那只绣花鞋的阴影,却盖不住。村支书,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的男人,

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挨家挨户地劝说,组织青壮年,打算彻底清理古井,

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响应者寥寥。我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远处那被磨盘盖住的井口,

心里乱糟糟的。奶奶的状态更差了,大部分时间都蜷在竹椅里,眼神呆滞地盯着虚空,

偶尔嘴唇翕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我问起李秀兰,问起三十年前,她就像受了极大的惊吓,

死死闭着眼,用力摇头。下午,我去村头小卖部买烟,店主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李建军,

小名铁蛋。他把我拉到堆放杂物的里间,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柱子,你……你昨晚听到啥没?”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我心里一紧,

面上不动声色:“听到啥?就风声。”“不是风声,”铁蛋凑得更近,烟味和口臭混在一起,

“是……唱歌,女人的歌,哭咧咧的……”他打了个寒颤,“我跟你说,那井,邪性得很!

三十年前李秀兰失踪那会儿,就闹过一阵!井水也红过!后来请了人做法事,

才消停下去……没想到,这又……”他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看了看外面。

“为什么又开始了?”我追问。铁蛋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

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柱子,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你……你自己小心点。”他那眼神里,有同情,有恐惧,还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怜悯。小心?

小心什么?带着满腹的疑云和越来越重的不安,我回到那个压抑的家。

奶奶破天荒地没坐在堂屋,我推开她虚掩的房门,里面光线昏暗,

有股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混合了药味和尘埃的气息。她背对着我,

正颤巍巍地在一个老旧的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我悄悄退出来,心里的疑团却越滚越大。

奶奶肯定知道什么,她藏在木箱子里的,又是什么?夜幕再次降临。这一次,

我没有丝毫睡意。窗外的“哭声”和“脚步声”似乎更清晰了。我披上衣服,

悄无声息地溜出院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强光手电。我绕到屋子后面,

躲在一丛茂密的竹林阴影里,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瞥见古井的一角。磨盘还盖在井口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露水打湿了我的肩头。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才会半夜躲在这里吹冷风的时候——井边,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影。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月光很暗,只能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形,

穿着……似乎是一件颜色极深,近乎黑色的衣服,但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

我无法确定那原本是不是红色。她背对着我,坐在井沿边的石头上,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正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着头。动作僵硬,迟缓,

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没有哼唱,没有哭声,

只有梳子划过头发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夜里,

却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毛骨悚然。我死死咬住牙关,抑制住牙齿打颤的冲动,举起手电,

拇指按在开关上,犹豫着要不要照过去。看清她的脸?还是……就在这犹豫的瞬间,

那梳头的动作戛然而止。女人的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向了我躲藏的方向。

我甚至能感觉到,两道冰冷黏腻的视线,穿透竹林的缝隙,落在了我的脸上。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了全身。我再也顾不得其他,拇指用力按下了手电开关!

一道炽白的光柱猛地刺破黑暗,笔直地打在井边,打在……那块空无一人的石头上。

梳头的女人,消失了。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块冰冷的石头,和周围死一样的寂静。

我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是幻觉吗?连续的精神紧张产生的幻觉?

我喘着粗气,一步步挪到井边。手电光在石头上、地面上仔细扫过。什么都没有。没有头发,

没有水渍,没有任何痕迹。难道真是我眼花了?我不甘心,

手电光下意识地扫向旁边盖着井口的磨盘。磨盘边缘与井沿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我走近些,蹲下身。那是一小片布料。颜色是那种陈旧、被水浸泡过的暗红。

质地……像是丝绸。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片布料从石缝里扯了出来。不大,

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强行撕扯下来的。我把布料捏在指尖,凑到眼前。

除了那令人不安的颜色,看不出任何特别。正当我准备将这片破布扔掉时,

手指无意中摩挲到布料的背面。触感……有点不对。我将布料翻过来,

强光手电直接照在上面。布料背面,靠近边缘的地方,用更深的红色丝线,

绣着两个极其细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字。不是机器绣的,针脚有些歪斜,

带着一种手工的粗糙。那两个字是:“秀兰”。轰隆一声!整个世界仿佛在我脚下碎裂。

李秀兰?三十年前失踪新娘的绣鞋,

她名字的布料……深夜井边梳头的红衣女人……所有的线索,所有荒诞不经的流言,

在这一刻,变成冰冷尖锐的实体,狠狠扎进我的脑海。这不是恶作剧!不是幻觉!

有什么东西,真的回来了!带着三十年的冤屈和寒意,回来了!我捏着那片碎布,

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跌跌撞撞地冲回家。奶奶房间的灯居然亮着!我一把推开她的房门。

奶奶坐在床沿,手里捧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正在默默垂泪。听到动静,她惊恐地抬起头,

看到是我,以及我手中那片刺眼的暗红,她脸上的皱纹瞬间扭曲,

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你……你见到她了?你是不是见到她了!

”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声音嘶哑尖利,“她是不是穿着红衣服?

是不是在梳头?她回来了!她来找我们了!一个都跑不了!都要偿命!”“偿命?偿什么命?

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秀兰是怎么死的?”我抓住奶奶的肩膀,用力摇晃,

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形。奶奶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

只是反复念叨:“冤孽啊……都是冤孽……井……井里有……”她的目光涣散,

手指颤抖地指向窗外,古井的方向。井里有?井里有什么?除了那血红的污水,那只绣花鞋,

难道还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我。我松开奶奶,像头发疯的野牛一样冲出家门,

冲向村委。村支书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听我语无伦次地要求立刻、彻底抽干井水,

他起初还有些犹豫,但当我拿出那片绣着“秀兰”二字的碎布,

并说出奶奶那近乎崩溃的呓语后,他的脸色也变了。“井里有东西……”他喃喃道,

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第二天中午,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古井边,

围了比上次更多看热闹的人,但都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一台小型抽水机轰隆隆地响着,

粗大的黑色皮管像怪物的肠子,从井口一直延伸到旁边的排水沟。

浑浊猩红的井水被源源不断地抽出来,哗啦啦地流走,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井水一寸寸下降。井壁湿滑,布满深绿色的苔藓和一道道像是被利爪挠过的痕迹。

随着水位降低,井底的淤泥和杂物渐渐显露出来。更多的破布,纠缠的水草,

甚至还有一些细小的、无法辨认的动物骨头。抽水机的声音变得空荡,表明井水即将见底。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几个负责操作的村民也面露惧色,动作迟疑起来。“看!

那是什么!”有人尖声叫道,手指颤抖地指向井底。在手电光和自然光的共同照射下,

井底中央的淤泥里,半掩半埋着一样东西。白森森的。不是石头,不是烂木头。

那分明是……一截人类的指骨!“报警!快报警!”村支书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哭腔。

现场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像瘟疫般蔓延。人们惊叫着后退,有人当场呕吐起来。

警察来得很快,拉起了警戒线。专业的抽水设备和照明灯架了起来。更多的水被排干,

穿着防水服的警察下到井底,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一具完整的骸骨,被从厚厚的淤泥里,

一点点挖掘出来。骨骼纤细,属于一个年轻的女性。她身上,

还残留着一些尚未完全腐烂的大红色丝绸碎片,那样式,分明是几十年前的新娘嫁衣!

骸骨的颈骨上,缠绕着一条同样几乎腐烂殆尽的丝绦,颜色暗淡,

但依稀能看出原本也是红色。她不是失足落井。她是被勒死后,抛尸井底的。李秀兰。

失踪了三十年的新娘,原来一直沉睡在这冰冷的井底。人群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警察取证时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和压抑的抽气声。然而,让所有人,

包括见多识广的老警察都倒吸一口冷气的,是接下来的发现。在清理骸骨周围淤泥时,

一个警察从死者紧紧攥在一起的指骨缝隙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东西,外面紧紧包裹着厚厚的、防水油布,

虽然历经三十年井水浸泡,竟然没有完全腐烂。警察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层层,

极其缓慢地打开了那油布包。里面露出的,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因为潮湿和年代久远,

已经泛黄、模糊,但上面的人像,依然可以辨认。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蓝色工装,戴着帽子,脸上带着略显拘谨的笑容。

当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围所有的声音——警察的指令、村民的议论、抽水机的余响——瞬间离我远去。

世界变成一片嗡嗡作响的白噪。照片上那个年轻的男人……是我父亲。年轻时的,

我早已去世多年的父亲。而更让我浑身血液冻结,灵魂都在颤栗的是——在照片的背面,

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人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却因用力而刻骨铭心的小字。字迹透过油布,

依稀可辨:“下一个,是你。”那笔迹,我认得。是奶奶的。照片上父亲年轻的脸,

在泛黄的相纸和油渍水痕的侵蚀下,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令人心慌的平静。

而他背后那行字——“下一个,是你。”——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刺穿了我的理智。下一个……是我?为什么?父亲和三十年前井底的新娘有什么关系?

奶奶为什么写下这行字?或者说,是她把这张照片,塞进了李秀兰至死紧握的拳头里?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世界天旋地转,

警戒线的黄色,警察制服的藏蓝,村民惨白的脸,

还有井底那森森的白骨和残存的红布……所有颜色混杂、扭曲,

最终坍缩成照片上父亲那张年轻、无辜,却又与死亡紧密相连的脸。“柱子?陈永柱!

”村支书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看到了那张照片,周围几个眼尖的村民也看到了,窃窃私语声像毒蛇一样蔓延开来。

“是陈老三……”“他爹……”“造孽啊……”“难怪……”我猛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人群,死死盯住家的方向。奶奶!她一定知道!她知道所有事!

我不顾警察的阻拦和呼喊,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撞开围观的人群,

发疯似的朝家里冲去。胸膛里燃烧着一团火,烧掉了恐惧,烧掉了理智,

只剩下一个念头——问清楚!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院门被我撞得哐当巨响。堂屋里,

奶奶依旧坐在那张竹椅上,但姿势变了。她不再是蜷缩着,而是挺直了背,

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脸上那种惊惧麻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

一种……认命般的死寂。她看着我冲进来,眼神浑浊,却异常镇定。“你看到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她的声音干涩,却没有颤抖。“那是什么?!那照片怎么回事?!

爸……我爸和李秀兰到底有什么关系?!‘下一个是你’是什么意思?!是你写的,对不对?

!”我冲到地面前,几乎是吼叫着,唾沫星子溅到她布满皱纹的脸上。

奶奶的眼皮轻轻颤动了一下,目光越过我,望向门外阴沉的天色。“三十年了……该来的,

总会来。”她喃喃道,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秀兰那孩子……是个好姑娘,

就是命苦……”“说重点!”我用力抓住竹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你爹……他当年,也喜欢过秀兰。”奶奶的声音很低,

带着回忆的飘忽,“两家大人本来也有意结亲。

可后来……后来村西头赵家托了更有脸面的媒人,许了更厚的彩礼,

秀兰她爹娘……就应了赵家。”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父亲……和李秀兰,

竟然有过这样一段?“你爹难受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后来经人介绍,娶了你娘……本来,

这事就该了了。”奶奶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可秀兰出嫁那天,出了事。

”她的眼神里浮现出深刻的恐惧,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恐怖的日子。“花轿走到村口,

还没到赵家,新娘子……就不见了。人就那么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赵家闹,

李家也闹,村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就怀疑是……是被人害了。”“怀疑谁?

”我的声音发紧。奶奶的嘴唇哆嗦起来,避开了我的目光:“还能怀疑谁?

你爹……他那几天魂不守舍,有人看见秀兰出嫁前那天傍晚,

他……他去找过秀兰……吵了几句……”我的大脑嗡嗡作响。父亲有嫌疑?

所以奶奶把父亲的照片塞给死者,是忏悔?是替父赎罪?还是……另一种更可怕的可能?

“所以,是你?是你为了保全儿子,对李秀兰……”我不敢说出那个词。“不!不是!

”奶奶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我没害她!我怎么会害她!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听到动静出去,就看到……就看到……”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回忆起了极度恐怖的场景,双手死死抓住衣襟,

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

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奶奶!奶奶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我慌了,

用力摇晃她。她只是瞪着眼,张着嘴,最终,脑袋一歪,彻底瘫软在竹椅里,失去了意识。

“奶奶!”一阵手忙脚乱,喊来了村医。初步判断是情绪过于激动引发的脑溢血前兆,

必须立刻送县医院。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槐荫村压抑的寂静。

我看着奶奶被抬上担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颠簸中毫无生气,所有可能揭示真相的话语,

都被堵死在了她的喉咙里。警察很快找上了我。做笔录,询问照片的事情,

询问奶奶昏迷前说了什么。我机械地回答着,

隐瞒了奶奶最后那未说完的、关于她“看到”什么的话。潜意识里,我觉得那才是关键,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父亲的嫌疑,像一片浓重的乌云,笼罩在我头上。

村民们看我的眼神更加复杂,恐惧、猜忌、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我仿佛能听到他们背后的议论:“老子造的孽,

儿子来还……”警方开始重点调查我父亲当年的人际关系和时间线。井口被彻底封锁,

法医带走了骸骨和所有物证。村子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那种平静,

是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海面。奶奶住院,我独自一人守着这栋老屋。

夜晚变得更加难熬。每一个细微的声响——老鼠跑过房梁,风吹动破旧窗棂,

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像是催命的符咒。“下一个,是你。

”那五个字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是谁写的?奶奶是为了警告我,才把照片放在那里?

还是……真正的凶手,在三十年后,用这种方式继续他的恐吓和报复?父亲会是凶手吗?

那个在我记忆里沉默寡言、有些懦弱,却会把我扛在肩头看社戏的男人?我不愿相信。

又一夜,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糊着旧报纸的屋顶,毫无睡意。窗外,

似乎又响起了那若有若无的哭声,比之前更清晰,更悲切,仿佛就在我的窗外。

我猛地坐起身,冷汗浸湿了后背。不是幻觉。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哭声断断续续,

夹杂着模糊的字眼,听不真切,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哀怨,让人头皮发麻。我悄悄下床,

没有开灯,赤着脚,一步步挪到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月光比前几晚亮了一些,

清冷地洒在院子里。井口的方向,被屋子挡住,看不见。但是,在我家院墙的阴影下,

靠近古井的那一侧,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红色身影。比之前看到的更清晰一些,

依旧背对着我,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那悲切的哭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她不是在井边梳头。她就在我家院子外面!她在哭给谁听?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恐惧和一种莫名的愤怒交织在一起。不管你是人是鬼,不管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要缠着我?!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勇,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谁?!

你到底是谁?!”我朝着那个红影怒吼,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突兀和嘶哑。

那哭声戛然而止。红影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开始转过身来。我的呼吸停滞了,

眼睛死死盯着那即将转过来的面孔。我要看清楚!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就在她的脸即将完全转过来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我的眼。

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等风过去,我放下手臂——墙角的阴影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只有地上,似乎留下了一小滩湿漉漉的痕迹,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光。我冲过去,

那痕迹很快渗入干涸的土地,消失不见。空气里,残留着一股……淡淡的,井底淤泥的腥臭,

混合着一种极其陈旧、几乎难以辨别的脂粉香气。我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这不是结束。

这仅仅是开始。“她”的目标,确实是我。而奶奶未说出口的秘密,父亲身上的嫌疑,

以及那个隐藏在三十年前迷雾中的真凶……像一张不断收拢的网,正将我死死缠住,

拖向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我僵立在院墙边的阴影里,夜风掠过脖颈,激起一片寒栗。

那残留的腥臭与脂粉气,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在鼻腔,钻进脑髓。不是幻觉,从来都不是。

她就在这儿,在我家门外,盯着我。“下一个,是你。”奶奶昏迷前那未尽的恐惧,

父亲照片背后那行诅咒般的字,像两把锈钝的锯子,来回切割着我的神经。不能坐以待毙。

警察在查三十年前的旧案,但他们查的是死去的李秀兰,

查的是可能有嫌疑却也已死去的父亲。而“下一个”,是活生生的我。我必须知道,

三十年前那个夜晚,奶奶到底看到了什么。第二天一早,我去县医院看望奶奶。

她躺在惨白的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双目紧闭,脸色灰败,

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医生说她情况不稳定,脑部有淤血,能不能醒过来,

醒来后还能不能正常说话,都是未知数。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我站在病床前,看着这个养育我长大的老人,此刻却像一个守口如瓶的、移动的坟墓,

把所有秘密都封存在了那具衰朽的躯壳里。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离开医院,

我没有直接回村。而是拐去了县里的图书馆旧报刊阅览室。槐荫村三十年前新娘失踪案,

在当时应该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新闻。管理员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大爷,听我说明来意,

嘟囔了一句:“怎么最近都来查这个……”我心头一跳,追问还有谁来过。他摇摇头,

说是个老头,没留名字。在落满灰尘的旧报纸合订本里翻找了整整一个下午,

眼睛被霉味和油墨味熏得发酸,终于,在一份三十年前的地方小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找到了一则简短的报道。“槐荫村一新娘离奇失踪,警方介入调查暂无果”报道极其简略,

只提及了新娘李秀兰在出嫁当日失踪,家属报案,警方排查后未发现有效线索,

怀疑其可能因不满婚事自行离家,案件仍在调查中。通篇没有提及我父亲的名字,

也没有提到任何具体的嫌疑人。失望之余,我又仔细看了一遍那豆腐块大小的文章,

目光停留在报道记者的名字上——周建国。一个普通的名字。

我尝试向图书管理员打听这个周建国。大爷推了推老花镜,想了一会儿:“周建国?哦,

想起来了,以前是县报社的笔杆子,后来好像出了什么事,不干记者了。

现在……估计也该退休了吧。”他给了我一个大概的住址范围。凭着这点模糊的线索,

我在县城一片老居民区里辗转打听,终于在一个傍晚,敲响了一扇漆皮剥落的旧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干瘦的老人,眼神有些浑浊,带着警惕。“找谁?”“请问,

是周建国,周记者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尤其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微微一动:“你是……槐荫村陈家的那个小子?

”我心中一震,他认识我?或者说,他认识我父亲?“是我,陈永柱。周记者,我想问问您,

关于三十年前,槐荫村李秀兰失踪的那桩案子。”周建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下意识地就想关门:“那么久的案子了,我早忘了,没什么好说的。”我急忙用脚抵住门,

语气带上了恳求:“周记者,求您了!现在井里挖出了李秀兰的骸骨,她不是失踪,

是被人害了!我父亲……他的照片在她手里!我奶奶也病倒了,

昏迷前一直在说‘她回来了’……下一个可能就是我!我需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建国关门的动作停住了,他盯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怜悯,

还有一丝……愧疚?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楼道里的声控灯都熄灭了。黑暗中,他叹了口气,

松开了门把手:“进来吧。”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甚至有些简陋,

弥漫着一股旧书和烟草混合的味道。他给我倒了杯水,自己点上了一支廉价的香烟,

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更加沧桑。“那案子……我当时是想深入报道的。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一个新娘子,在出嫁当天,在自家村里凭空消失,太蹊跷了。

我去了村里几次,走访了一些人,包括你奶奶,还有……你父亲。”我的心提了起来。

“你父亲陈老三,那时候是个闷葫芦,但手艺好,村里红白喜事都找他帮忙做木工活。

李秀兰出嫁前,他确实情绪很低落,有人见过他和李秀兰在村后小树林里说过话,

好像还吵了几句。就因为这个,当时村里有些风言风语。”“但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周建国的声音压低了些,“我查到,李秀兰要嫁的那个赵家,那个新郎官赵宝根,

不是什么好东西。游手好闲,还跟镇上一些二流子有来往。李秀兰本人,

好像并不情愿这门婚事。”“那你当时在报道里为什么没写?”我忍不住问。

周建国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无奈:“稿子写好了,被压下来了。上面有人打了招呼,

说这事影响不好,要淡化处理。而且……当时有人给我递了话,让我别再查下去。”“谁?

”他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躲闪:“不清楚,匿名信,塞在我家门缝里的。就一句话,

‘再多事,小心你家里人’。我那时候刚有了孩子……”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所以,你就放弃了?”“我不甘心,又偷偷去村里找过你奶奶一次。”周建国掐灭了烟头,

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我想从她那里再挖点线索。她一开始什么都不肯说,

很害怕的样子。后来被我逼问得急了,她……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什么话?

”我屏住呼吸。“她说,‘那晚井边不止一个人。’”井边不止一个人?

奶奶看到的不止一个人?除了死去的李秀兰,还有谁?凶手?还是……帮凶?

“她还说了什么?具体是谁?”我急切地追问。周建国摇了摇头:“没了。说完这句,

她就像受了极大惊吓,死活不肯再开口,把我轰出去了。没多久,我的调令就下来了,

离开了新闻岗位。这件事,就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井边不止一个人。

奶奶昏迷前那惊恐的眼神,那未说完的话……她看到的,难道是复数的人影?

一场合伙的谋杀?离开周建国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县城华灯初上,

但我却感觉比槐荫村那个漆黑的夜晚还要寒冷。线索似乎多了一条,但迷雾却更浓了。

不止一个人。会是谁?父亲在其中吗?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槐荫村,

村口那口被封锁的古井像一块巨大的黑色伤疤,烙在村子的心脏位置。远远地,

我就看到井边警戒线那里,似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很快消失在黑暗里。不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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