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立了许久,直到那些声响彻底淹没在道观深处,他才缓缓动了动僵硬的脖颈。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身侧,是个小厮模样的人,腰弯得极低,双手举过头顶,声音恭敬:“公子,可要回去了?”
“嗯。”
羲知祤低应了一声,并未将手中的叶盆交给小厮,而是抱着它,径自踏入了那道月亮洞门。
小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不敢多言,只连忙垂首,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到了精舍,羲知祤目光掠过庭院,落在角落的“吉祥缸”上。
缸内荷叶田田,几尾锦鲤正悠然摆尾。
他缓步走过去,直接将那尾金灿灿的黄鱼连同溪水一同倒入缸中。
鲜亮的金色骤然闯入一片碧绿与朱红之间,惊得原本悠然的锦鲤四散开来,旋即又好奇地聚拢。
羲知祤静立在缸边,目光落在缸底悠哉游弋的黄鱼上,眸色沉沉,被一层淡漠掩住,让人琢磨不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豫王妃带着一众侍女仆从疾步赶来,脸上满是惊悸与担忧。
“祤儿,你去哪儿了?这般晚才回来,让母妃好一阵悬心。”她说着,便伸出手欲抓住羲知祤的胳膊仔细查看。
羲知祤身形微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触碰,声音依旧清淡无波:“母妃,孩儿无事。”
“你可知晓?方才观里竟遇上了强盗!”豫王妃后怕不已,语气都带着颤,“幸好我儿当时不在观内,你那哥哥也是无用……”
话未说完,便被羲知祤轻声打断:“孩儿累了,想歇息了。”
“好好好,累了就歇,累了就歇。”豫王妃忙不迭应下,不敢再多说半句,转头对身后吩咐道:“郑太医,还不上前为我儿请个平安脉!”
“是。”郑太医连忙上前,正欲躬身请脉,羲知祤却将手一撤,漠然道:“不必。我无事,不想诊。”
郑太医的手僵在半空,一脸为难地看向豫王妃。
王妃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失落,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笑,连忙摆手:“好好好,不诊不诊。我儿今日定是累着了,不想让人打扰。”她说着,又殷殷叮嘱,“那你好好歇着,明早母妃再来陪你用早膳。”
豫王妃带着满心失落走出精舍,在门外停下脚步,脸上的疼惜褪去,神色瞬间肃然。她侧身看向身后的郑太医,声音压得极低:“郑太医,方才瞧着,我儿气色如何?”
郑太医连忙躬身应道:“回王妃,二公子面色尚可,虽略带几分风尘倦意,但眼神明亮,不似有大碍。”
“那就好。”豫王妃松了口气,眸光却骤然一冷,“世子呢?我命他去寻祤儿,他却不知所踪,竟让祤儿独自归来。这般兄长,要他何用?”
王妃身侧的李嬷嬷面露不忍,小声劝道:“世子身居要职,想来定是有紧要公务耽搁了……”
“要紧事?”豫王妃冷嗤一声,积压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的要紧事,就是对他的亲弟弟不闻不问吗?不必多言,叫他立刻来见我!”
精舍内,烛火通明。
豫王妃端坐在上首的紫檀嵌螺钿扶手椅上,身形笔直,纹丝不动,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敞开的门扉外,可眸底深处去却似隐着一簇冰冷的火焰。
侍立在角落的宫女宦官们个个屏息垂首,连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
不多时,一道清绝出尘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精舍门口,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面向主座,躬身行礼,声音清冷无波:
“母妃。”
“跪下!”豫王妃的声音不高,却冷的像冰。
羲知鹤身形微顿,随即撩起衣摆,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脸上依旧看不出半分情绪。
豫王妃霍然起身,快步走到他身侧。身后侍女立刻捧着一柄乌黑长鞭上前,躬身奉上。她抬手接过,手腕一扬,长鞭破空,狠狠抽在了羲知鹤的后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落针可闻的精舍内显得格外惊心。
他闷哼一声,身体微微前倾,但立刻又恢复了笔直的跪姿。
豫王妃俯视着他,眼神里没有半分心疼,只有冰冷的告诫:“你记住,是你欠祤儿的命!”
话音一落,她猛地丢下长鞭,拂袖转身,带着一众仆从决然离去,只留下羲知鹤独自跪在原地,背影孤直。
*
香房内,烛火暖黄,映得满屋氤氲。
陈氏替女儿整理着散乱的鬓发,鼻尖忽然嗅到一丝异味,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眉梢微蹙,疑惑道:“你身上怎么沾着股子鱼腥味?莫不是去溪边摸鱼了?”
许星棉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抬起袖子自己闻了闻,随即露出一脸无辜:“有吗?没有吧?定是阿娘你闻错了!”
她立刻挽住陈氏的手臂,转移话题道::“阿娘,方才听您说,今天下午观里遇上强盗了?您没事吧?”
“没事。我们在后殿,连个强盗的影子都没瞧见。”陈氏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心思却全在女儿身上的那股味道上,“你别跟我打马虎眼,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偷偷去摸鱼了?”
“没有!”许星棉头摇得像拨浪鼓,语气斩钉截铁,“就是刚才不小心掉进溪边,许是那会儿沾染上的鱼腥味!”
“呵,你就可劲诳我吧。”陈氏从刚才的焦急里缓过神,智商瞬间在线,点着她的额头嗔道,“我是不是早说过,不许你往溪边凑,更不许钓鱼摸鱼!”
她这女儿,自小跟着她爹学了些野趣,小时候只当是父女间的乐子,没多管束。可如今都到了碧玉年华,亲事还没个着落,性子却依旧这般跳脱,怎能不让她心急。
“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那不着调的爹,又在你耳边念叨这里的鱼肥,撺掇你去的?”
许星棉眼珠飞快地转了转,立刻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嗯,阿爹是提过一嘴。”
不等陈氏继续发作,她猛地指向房内的香案,语速飞快:“阿娘!你看这香案上的香烛没了,我这就去找知客道长要一些来!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尾滑溜的鱼儿,转身便从陈氏身边钻过,一溜烟跑没了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