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纪寒声感觉自己像在演一出极其拙劣的默剧。他照常上班,处理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报表,在会议上发言,声音平稳得连他自己都惊讶。他照常回家,和温晚意进行着必要而简短的对话——“今天怎么样?”“还行。”“雨桐作业写完了?”“嗯。”他照常给两个孩子辅导作业、讲故事、陪他们入睡,脸上努力维持着温和的笑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笑容背后是万丈深渊。
他变得异常沉默。饭桌上,以前他还会问问孩子们学校的事,现在只是埋头吃饭,味同嚼蜡。温晚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神偶尔会带着探究扫过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纪寒声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眼神放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躯壳。
“你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温晚意终于在一次晚饭后,皱着眉问他。她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甜香。以前纪寒声很喜欢这个味道,此刻只觉得刺鼻。
纪寒声正拿着抹布擦桌子,动作顿了一下。他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温晚意,那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什么,可能是最近项目压力大,累了。”他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波澜。
温晚意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撇了撇嘴,转身走向卧室,丢下一句:“累了就早点睡,别整天拉着个脸,孩子都怕你。”
纪寒声没应声,只是把抹布攥得更紧,指节发白。孩子怕他?他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看向客厅。雨枫正坐在地毯上专心地拼积木,雨桐则抱着平板在看动画片,两个小小的身影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安静而满足。他们似乎并未察觉家里气氛的微妙变化,或者说,孩子敏感的天性让他们本能地选择了避开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低气压。
他擦干净最后一点水渍,走进书房。关上门,反锁。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在寂静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
他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他沉默地坐了很久,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终于,他移动鼠标,点开浏览器。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几秒钟,才像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缓慢而沉重地敲下几个字:“亲子鉴定机构”。
屏幕上瞬间弹出无数条信息。他一条条点开,目光快速而冰冷地扫过那些机构的名称、地址、资质、价格、流程说明……他像一个最精明的猎手,在挑选最合适的陷阱。最终,他锁定了一家评价很高、价格不菲、承诺最快24小时可出加急报告的权威机构。他记下了地址和预约电话。
第二天是周五。纪寒声向公司请了半天假,理由是老家的亲戚突然到访需要接待。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他开车回家,特意绕了点路,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僻静街角停下。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预约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异常冷静地说明了需求:加急,匿名,两份样本,两个孩子。
“好的先生,请于今天下午三点前带样本过来。样本需要……”电话那头的客服**声音甜美专业。
“我知道要求。”纪寒声打断她,“头发,带毛囊的,五根以上,分开标记清楚。”
“是的先生。另外费用……”
“现金支付。”纪寒声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计划的第一步,开始了。这感觉像是在亲手挖掘自己的坟墓,明知前方是黑暗,却停不下来。
下午,他提前回家。温晚意还在上班,两个孩子被邻居阿姨暂时看着。他谢过阿姨,把两个孩子带回家。雨桐一回来就跑去房间画画,雨枫则抱着他的恐龙在客厅地毯上玩小车。
纪寒声走进女儿的房间,雨桐正趴在书桌上,小辫子垂在脸颊边,认真地涂着一幅色彩斑斓的画。
“桐桐,”纪寒声走过去,声音放得很轻柔。
“嗯?爸爸?”雨桐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的。
“头发有点乱了,爸爸帮你重新扎一下?”纪寒声拿起梳妆台上的小梳子。
“好呀!”雨桐立刻放下画笔,转过身,乖巧地背对着他。纪寒声的手很稳,一下下梳着她柔软乌黑的头发。他动作自然地分出几缕,指尖微微用力,拔下了几根带着明显白色毛囊根的头发。动作快而隐蔽。雨桐只是轻轻“嘶”了一声,抱怨道:“爸爸轻点,扯疼了!”
“对不起宝贝,爸爸不小心。”纪寒声迅速把几根头发收拢在掌心,用早就准备好的干净小密封袋装好,在上面用铅笔极快地写上“女-纪雨桐”。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但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快速帮女儿扎好了一个漂亮的马尾辫。“好了,去玩吧。”
“谢谢爸爸!”雨桐摸了摸辫子,开心地又趴回去画画了。
纪寒声走出女儿房间,轻轻带上门。他走到客厅,雨枫正坐在地毯上,小汽车撞得恐龙东倒西歪。
“小枫,”纪寒声蹲下来,拿起儿子掉在旁边的一辆小汽车,“你的小车掉轮子了吗?爸爸看看?”
雨枫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凑到纪寒声身边:“没有掉!它跑得可快了!”
纪寒声假装检查小车,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抚上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手指在他浓密的头发里轻轻拨弄着。“嗯,是挺快的。我们小枫真棒。”他的指尖精准地捕捉到几根发丝,手腕一抖,带着毛囊的头发丝悄然落入他并拢的手指间。同样迅速收好,装进另一个小袋子,写上“男-纪雨枫”。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雨枫毫无察觉,还在炫耀他的小汽车跑得有多快。
纪寒声站起身,把两个小小的密封袋紧紧攥在手心,那薄薄的塑料片仿佛有千斤重,灼烧着他的皮肤。“爸爸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你在家乖乖的,等妈妈回来。”
“知道啦!”雨枫头也不抬。
纪寒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家。坐进车里,他大口喘着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看着副驾驶座上那两个小小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他刚刚从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女头上取下的头发。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恶感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刺耳的鸣叫,在空旷的停车位里回荡。
他伏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不是为了可能的背叛,而是为了自己此刻的行为——像一个最卑劣的小偷,像一个最冷酷的刽子手,亲手去验证一个足以毁灭一切的可能。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眼眶发红,但眼神里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决绝。他发动车子,朝着鉴定中心的方向疾驰而去。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如同他正在急速崩塌的人生。
鉴定中心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某种精密仪器特有的冰冷气味。前台接待看到他,公式化地微笑。纪寒声递上两个密封袋和厚厚一沓现金。他按照要求,拔下自己的几根头发,同样装袋标记好“父-纪寒声”。填写委托书时,在“匿名”那一栏重重打上勾。整个过程中,他一言不发,表情冷硬得像一块冰。
“加急费用包含在内,最快明天下午三点后可以取报告,先生。”工作人员收好样本和钱,递给他一张回执单。
纪寒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看也没看,折起来塞进钱包最里层。他没有说谢谢,转身就走。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外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坐进车里,没有立刻离开。车内的空气沉闷压抑。他拿出烟盒,抖出一根烟点上。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虚假的**和镇定。
他需要等。等一个最终的判决。在那之前,他必须让自己变成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他发动车子,汇入车流,方向却不是家,也不是公司。他漫无目的地开着,穿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看着窗外熙攘的人群和闪烁的霓虹。这个世界依旧繁华喧嚣,热闹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被隔绝在玻璃罩子里的幽灵,等待着命运的铡刀落下。
那个公园里的“全家福”,那个陌生男人灿烂的笑容,温晚意扣下的手机屏幕……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疯狂闪回。他握紧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