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的时候，雨彻底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惨白的光洒在槐树林里，把树影拉得歪歪扭扭，像一个个站着的人。
铁锹**土里，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带着湿冷的泥土翻上来。陈景明站在一旁，脸色比月光还白，陈福拿着手电筒，手抖得连光都晃。
挖了约莫两尺深，铁锹突然碰到了什么硬东西，发出“哐当”一声。
沈砚之示意停手，蹲下身，用手扒开泥土。是个木头盒子，看样式是陪嫁的首饰盒，上面刷的红漆早就掉了，只剩斑驳的痕迹，盒盖上还缠着几根暗红色的丝线——和树根处散落的一样。
他把盒子抱出来，擦掉上面的泥，打开。里面没有首饰，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纸，还有一块绣了一半的红布——正是嫁衣的袖口，上面绣着半只鸳鸯，针脚细密，只是线的颜色发暗，像是被什么东西泡过。
信纸是林晚写的，字娟秀，却带着些颤抖。
“景明亲启：见字如面。昨日听陈伯母说，若我不愿退婚，便要让林家绸缎庄关门……我知道，你我之间，早已没了当初的情分，你留洋归来，身边有了更体面的**，我本不该纠缠。”
“只是那身嫁衣，我已绣了半年，袖口的鸳鸯还差一只……我总想着，或许还有机会，能穿着它，站在你身边。可如今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
“陈伯母说，林家欠了陈家的钱，若我不‘安分’，便要让我爹娘坐牢……我不怕死，只怕爹娘受苦。景明，我若死了，你莫要怪我，只当是我命薄。”
最后一封信，字迹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他们要逼我死！说我死了，就能给你冲喜，还能让林家欠的债一笔勾销……陈伯母拿着药来的，说喝了就不痛……我不想死，景明，救我……”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被晕开的墨迹糊了，像是眼泪。
沈砚之拿着信纸的手，指节泛白。原来不是意外，也不是上吊，是被陈家老夫人逼死的。所谓的冥婚，哪里是给她名分，不过是为了给陈景明冲喜，顺便堵上林家的嘴。
“不是我……”陈景明瘫坐在地上，摇着头，“我不知道我娘会这么做……我真的不知道……”
沈砚之没理他，目光落在那块绣了一半的红布上。红布的边缘，沾着些黑色的东西，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苦味——是药味。
就在这时，一阵风突然吹过，槐树林里响起“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路。紧接着，那细声细气的歌声，又响起来了：
“红嫁衣，白孝布，埋在地下三年苦……”
歌声是从树后传来的，轻飘飘的，像贴在耳边。
陈福吓得手电筒都掉了，瘫在地上：“是她……是她来了……”
沈砚之站起身，看向树后。月光下，一个穿红嫁衣的身影缓缓走出来，红得像血的衣摆拖在地上，沾了泥土和草屑。她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样子，只能看见乌黑的头发垂下来，随着风轻轻晃。
“七月半，鬼门开……”她唱着，声音又轻又怨，“讨命的人儿，回来了……”
陈景明吓得往后缩，指着她：“你……你别过来！我娘已经死了！要讨命，你去找她！”
红嫁衣的身影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月光落在她脸上，那根本不是脸——是一张被水泡得发胀、五官模糊的脸，眼眶里黑洞洞的，像是在流着血。
“她欠的，你也欠。”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她逼我喝药，你冷眼旁观；她把我埋在这里，你从未来看过……陈景明，你欠我的，要用命来还！”
她往前飘了两步，红嫁衣的袖子挥起，一股阴风卷着泥土扑过来。沈砚之猛地将陈景明往旁边一拉，自己也踉跄了几步。
“等等！”沈砚之喊道，“你要讨命，总得让他知道，他到底欠了你什么！”
红嫁衣的身影停了下来，似乎在听他说话。
沈砚之看向陈景明，厉声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林晚被你娘逼死，你就算不知情，难道就没有半分怀疑？她写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陈景明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我……我收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我……我怕我娘……”陈景明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娘当时病得重，说只要林晚死了，我就能好起来……我那时候糊涂了，我想着，或许……或许她死了，真的能救我……”
“你看。”沈砚之看向红嫁衣的身影，“他知道。他不是不知情，他是自私。他为了自己活命，默许了你的死。”
红嫁衣的身影抖了抖，发出“呜呜”的哭声，像是悲伤，又像是愤怒。
“你埋在这里三年，受苦了。”沈砚之的声音放软了些，“但你杀了他，也换不回你的命。你真正想要的，或许不是他的命，是一个公道。”
他捡起地上的信纸，举起来：“这些信，是你留下的证据。我会把它们交给巡捕房，让所有人都知道陈家做的事，让林家得到补偿。这样，你愿意吗？”
红嫁衣的身影沉默了很久，久到风都停了。然后，她缓缓低下头，看向那块绣了一半的红布。
“我的鸳鸯……还没绣完……”她的声音又变得细声细气的，带着委屈，“我想……绣完它……”
沈砚之拿起那块红布，递过去：“我帮你。”
他走到她面前，将红布放在她手里。她的手冰冷刺骨，像冰块。她低头看着红布，黑洞洞的眼眶里，似乎有泪水流出来，滴在红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谢谢你……”她轻声说，声音越来越淡。
月光下，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红嫁衣的颜色也越来越浅，最后像一缕烟，消散在风里。只有那块绣了一半的红布，掉在地上，被风吹得轻轻晃。
槐树林里，再也没有歌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