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频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充斥着咆哮、爆炸和警报声的世界，此刻只剩下“暴君”机甲那门报废主炮发出的“滋滋”电流声，以及峡谷中呼啸而过的、带着血腥味的风声。
“撤退！所有人，立刻撤退！”丁芳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维克多似乎也被那神秘的一击所震慑，他没有再恋战，拖着受损的机体，不甘地消失在了峡谷的另一端。
返回启明星基地的“鲲鹏”运输舰上，气氛压抑得仿佛能凝固空气。这是一段漫长的、被沉默所包裹的航程。
巨大的舰体内，往日里总是回荡着年轻机师们训练后的喧嚣与笑骂，此刻却安静得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轰鸣。在医疗舱，莎拉和巴克都躺在生命维持系统里，身上插满了管线，因剧烈的冲击陷入深度昏迷。
机舱的另一头，幸存的三人各自占据着一个角落，像三座互不靠近的孤岛。
凌峰把自己关在角落，反复回放着自己的战斗录像，每一次被“暴君”戏耍的画面，都像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他那属于天空的骄傲被击得粉碎。
慕容飞则一言不发地，用一块沾着润滑油的软布，反复擦拭着他那把高周波战刃。刃口上，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是被维克多的战斧硬生生磕出来的，也是他耻辱的印记。
丁芳芳的座位上，全息屏幕反复播放着战斗的最后几秒。画面被她放慢了数百倍，定格在两个瞬间：一是她凭借“机械共感”的觉醒，引导队友打出那次奇迹般的配合，短暂地击伤了“暴君”；二是那道如同神迹般的神秘光束，在他们即将被彻底消灭时，一闪而过。
她的大脑在疯狂运转，试图从那混乱的数据流和模糊的影像中，找出那个“幽灵”的更多线索，但一无所获。
“别看了。”
慕容飞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机舱壁。
“再看一百遍，也改变不了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回来的事实。”他缓缓地说，语气里不带任何感情，“也救不了莎拉。”
“那不是我们的错！”丁芳芳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瞪着他，“我们尽力了！我们甚至伤到了他！”
“伤到他？”慕容飞缓缓转过头，眼神中没有丝毫悲伤，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然后呢？然后被人家像碾死虫子一样差点团灭。丁芳芳，收起你那套天真的战术游戏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那些小聪明，一文不值。”
“那你的力量呢？”丁芳芳被他那偏执而冷酷的逻辑气得浑身发抖，“你的力量又在哪里？你的刀不是也被打飞了吗！”
“所以，”慕容飞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刀，“我需要更强的力量！强到不需要任何战术，不需要任何配合，只需要我一个人，就能把他，连同他那身可笑的铁皮，一起撕碎！”
“你……”丁芳芳被他那疯狂的想法震惊了，“队长，你的力量，如果只是为了破坏，那它和维克多，又有什么区别？”
慕容飞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深深地看了丁芳芳一眼，那眼神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被刺痛的、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没有再反驳，只是重新转过头去，继续擦拭他的刀。
整个机舱，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下引擎的轰鸣，载着这个破碎的团队和他们沉重的心，返回基地。
※※※
东方防御指挥部，作战会议室。
罗平将军面沉似水地看着巨大的全息屏幕。丁芳芳和慕容飞站在会议室中央，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我承担全部责任。”慕容飞率先开口，声音沙哑，“我的指挥失误，导致了团队的重创。”
“不，责任在我。”丁芳芳挺直了身体，迎上罗平将军锐利的目光，“作为‘一号’突击手，我没能为团队打开局面。是我们的实力……还远远不够。”
罗平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将一份数据投射到全息屏幕上。
那上面，只有一张模糊的机甲影像和一行字：“【代号：荒原幽灵】，疑似一击瘫痪‘暴君’主炮，能量输出峰值……无法估算，远超可理解范畴。”
罗平指着屏幕，声音冰冷如铁：“你们看到了吗？我们引以为傲的天才，东方联盟最精锐的小队，拼尽全力，甚至重创了两名队员，才勉强从一个‘狂人’手下逃生。而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幽灵’，只用了一击，就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事。”
“慕容飞，你所谓的‘绝对的力量’，在它面前，可笑吗？”
“丁芳芳，你所谓的‘战术’，能算计到这种不讲道理的‘神迹’吗？”
他的话，像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红莲帝国在进步，那个‘幽灵’走在我们无法理解的道路上。我们，再也没有时间沉浸在失败的痛苦和侥幸的胜利中了！”罗平的语气变得铿锵有力，“从今天起，‘启明星计划’进入第二阶段。你们的任务，不再是单纯的训练！”
他看向丁芳芳，眼神无比郑重：“丁芳芳，你需要一把属于你自己的、能贯彻你‘守护’信念的剑。你需要升级你们的机甲，从根本上弥补技术差距。而解开这道难题的钥匙，或许……就在那个‘幽灵’的身上。”
启明星基地，第七号整备仓库。
这里是整个庞大地下都市的“旧城区”，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与主基地那些光洁如新的、充满未来感的银白色通道不同，这里的墙壁是粗糙的、未经打磨的深灰色合金，上面还残留着几十年前建设时留下的焊接痕迹。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臭氧、炙热金属和陈年机油的独特气味——那是一个属于老工匠和旧机器的味道。
一座如同小山般的、伤痕累累的机甲残骸，正静静地停放在仓库中央。那是巴克的“壁垒”，它半边身躯都被维克多的战斧野蛮地劈开，露出里面烧焦的线路和扭曲的骨架，像一头被开膛破肚的钢铁巨兽，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战斗的惨烈。
联盟第一代机甲“拓荒者”的总设计师，传奇人物吴师傅正叼着一支早已熄灭的、被烟油熏得发黑的石楠根烟斗，用一双布满了厚厚老茧和新鲜油污的手，抚摸着“壁垒”机甲上那道巨大的裂口。他的眼神，不像是在检查一台机器，更像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罗平那个臭小子，终于舍得把他这些宝贝疙瘩，送到我这个老不死的这里来了。”
吴师傅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板在摩擦。
丁芳芳和慕容飞并肩站在他面前，两个在外面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此刻却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紧张地等待着这位传奇人物的审判。
吴师傅终于放下了抚摸机甲的手，他转过身，没有先看那台明显更具攻击性的“黑锋”，而是绕着丁芳芳走了一圈。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灯光下却闪烁着一种能洞穿一切的锐利光芒，仿佛能透过丁芳芳的身体，看到她大脑中那些奔腾的数据流和天马行空的想法。
“丁芳芳，”他伸出被油污浸染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丁芳芳的鼻尖，“你就是丁文那小子的女儿？”
丁芳芳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您……认识我父亲？”
“何止是认识。”吴师傅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火柴，重新点燃了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都带着一股辛辣的机油味，“当年，他可是我最得意的弟子。要不是为了那条该死的腿……哼，联盟机甲师的首席，哪轮得到现在那些只会堆砌装甲、把炮管越做越粗的笨蛋。”
他提起丁芳芳父亲时，语气中充满了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老一辈工匠的孤独与骄傲。
他吐出一口烟圈，又将目光转向丁芳芳：“听说，你在战场上，用一套乱七八糟的‘函数’，把维克多那小子的‘欺骗力场’给破了？”
丁芳芳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嗯，有点意思。”吴师傅赞许地点了点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有他当年的犟脾气和鬼脑筋。不走寻常路。”
他用烟斗指了指身后那一排等待维修的机甲残骸，问道：“说吧，丫头，你想从我这个老家伙这里得到什么？更厚的装甲？还是更粗的炮管？”
丁芳芳摇了摇头，她拿出自己的个人数据终端，调出了她在经历了“哭泣峡谷”之战后，熬了整整三个通宵，不眠不休重新设计的、一份全新的机甲草图。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各种数据、结构分析和全新的设计理念。
“吴师傅，我想要的，不是武器。”她的眼睛在昏暗的仓库里亮得惊人，仿佛两颗燃烧的星辰，“我想要一个伙伴。”
“一个能听懂我指令，能像我的手脚一样灵活，能在最危险的时候，为我的队友撑起一道最坚固屏障的伙伴。它要有足够的速度去第一时间救援，也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它要成为我大脑和双手的延伸，成为我们小队在战场上最可靠的移动指挥塔和救援平台。”
“至于它的名字，”丁芳芳肯定地说，“我还是想叫它‘海棠’。”
吴师傅接过数据终端，浑浊的老眼眯成一条缝，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她的设计图。他看得极慢，极仔细，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漫不经心，逐渐变得严肃，再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那些天马行空却又严格符合结构力学的构想，那些充满了人文关怀而非纯粹杀戮的设计理念，让他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同样才华横溢、同样固执地坚持着“机身一体化协同作战系统”的年轻弟子——丁文。
“好……好一个‘海棠’！”吴师傅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咳嗽起来，“这才是机甲！这才是我们人类为了守护家园而创造出来的钢铁摇篮！不是那些只知道杀戮的铁棺材！”
他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慕容飞，又哼了一声：“至于你，小子。你想要什么？我猜，无非就是更快的速度，更利的刀，更强的力量，对吧？简单粗暴，但有效。行，你们两个，一个代表‘脑’，一个代表‘手’，都有意思。”
“从今天起，”吴师傅用烟斗指着他们两人，语气不容置疑，“你们俩，连同你们的机体，都归我管了！在我把你们的‘新玩具’造出来之前，你们就给我在这里打下手！从拧最小的一颗螺丝开始！什么时候你们能闭着眼睛，从这三万六千个零件里摸出任何一个的位置，什么时候再跟我谈什么狗屁的驾驶！”
与此同时，磐石城大学，一间拥有最高安保等级的“深空物理学”实验室里，艾瑞斯也在对“荒原幽灵”那道高能光束进行着最终的分析。
他的远征军之所以跨越无尽的星海而来，目标只有一个——“源晶”。
那是一则来自宇宙深处、断断续续的神秘讯号，由他们的母星在数百年前偶然截获。讯号经过破译，指向了这个偏远的蓝色星球，并模糊地描述了一种蕴含着无穷潜力的未知能量物质。正是这则讯号，点燃了他们文明延续的最后希望，促使他们派出了艾瑞斯和康纳这样的先行官，前来探查虚实。
此刻，他正屏息凝视着面前的全息屏幕。巨大的环形粒子对撞机已经完成了对战场能量残留样本的最后解构。
最终的数据流，汇聚成一条清晰的能量反应曲线。
看到曲线的第一眼，艾瑞斯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跳几乎漏了一拍。那条曲线的核心频率，与那则古老讯号中所描述的理论能量模型，完美吻合！
没错！就是它！那则讯号没有欺骗他们！这个星球上，真的存在着传说中的“源晶”！
这个发现本该让他欣喜若狂，但当他看到曲线的第二层结构分析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脊椎直冲头顶。
屏幕上的数据显示，这股能量，并非原始的、未被开发的自然状态。
它被粗糙地、初步地引导和压缩了。其结构非常不稳定，能量利用率极低，仿佛是一个天才孩童，在对一个自己完全不理解的、无比复杂的能量源，进行着最原始、最本能的模仿和利用。
这……这是被初步武器化的源晶！
艾瑞斯的大脑飞速运转。这个发现，比找到“原始源晶”要复杂得多，也危险得多。
这意味着，在这个星球上，除了他们正在渗透的、科技水平相对落后的地表文明，还存在着另一个已经接触到源晶，并尝试利用它的未知势力！
这个势力是谁？他们在哪？他们对源晶的了解到了什么程度？
最关键的是，那则引诱他们前来的讯号，到底是谁发出的？是这个神秘势力吗？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是求援？还是……陷阱？
一瞬间，无数的疑问涌上艾瑞斯的心头，让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由未知之手编织的、跨越了数百年光阴的巨大蛛网之中。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通讯器传来一阵加密的震动。是康纳。
“‘幻影’，”康纳那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传来，“那道幽灵光束分析得怎么样了？是不是东方联盟隐藏的什么秘密武器？泰勒将军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艾瑞斯看着屏幕上那条足以改变整个任务性质的能量曲线，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他知道，如果把这个结果告诉康纳和泰勒，他们那狂妄的性格，只会驱使他们立刻去寻找并摧毁这个未知的威胁，从而引发不可控的、灾难性的后果。
他必须为自己争取时间，独立调查。
“数据被战场上强烈的能量场干扰，无法进行精确分析。”他推了推眼镜，用一贯平静的语气回答，“但可以肯定的是，其技术路线与东方联盟和红莲帝国都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无法被稳定控制的、实验性的能量武器。”他巧妙地强调了“不稳定”和“实验性”，以降低康纳的警惕。
“废物。”康纳不屑地冷哼一声，挂断了通讯。
艾瑞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内心掀起了更大的、滔天巨浪。
他调出了自己作为先行官所拥有的最高权限资料库。在星际航行的漫长旅途中，他早已将这颗星球有记载的、公开的历史研究了无数遍。他再次输入了关键词：“大毁灭”、“核战”、“幸存者”。
一段尘封的、被联盟官方定义为“民间传说”的记录，跳了出来——“保姆计划”。
这份记录语焉不详，描述了在大毁灭前，有一个神秘组织似乎预见了未来，并试图拯救一部分人类。但记录中只提到了他们将“战士”送往了宇宙，对于另一部分人的去向，则完全没有记载，只留下了“消失在地平线下”这样模糊的描述。
在过去，艾瑞斯和他的同胞们都认为这只是末日恐慌下的无稽之谈。
但现在，结合“荒原幽灵”的出现，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
如果“保姆计划”是真的呢？如果那些“消失在地平线下”的人，并没有死，而是去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呢？如果他们，就是那个发现并尝试利用源晶的神秘势力呢？
而“荒原幽灵”，就是他们派出来观察地表的“眼睛”？
这个猜测，让他不寒而栗。
而那个“幽灵”，在关键时刻，没有攻击任何人，而是出手，帮助了丁芳芳。这其中，又有什么深意？
“丁芳芳……”
艾瑞斯念着这个名字，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那被理性包裹的大脑中，迅速形成。康纳和泰勒的激进路线，只会将这颗星球连同他们自己，一起推向毁灭的深渊。
或许……他可以借助这个神秘的“第三方”，来改变整个棋局的走向。
他必须更快地接触到丁芳芳，必须在她被维克多、被泰勒、甚至被康纳的屠刀盯上之前，将这个关于“未知势力”和“初步武器化源晶”的发现，以一种“合适”的方式，透露给她。他要引导她，去主动寻找那个“幽灵”的真相。
窗外，磐石城的灯火一如既往地璀璨。但艾瑞斯知道，在这片虚假的繁荣之下，一场决定三个文明、甚至更多方势力命运的暗战，已经悄然打响。而他，这枚被投放到棋盘上的棋子，第一次，想要成为那个搅动风云的执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