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月堂初遇程阳八寨的雨季总是裹着云雾,像姑娘们未揭开的面纱。
十八岁的潘雪娥坐在自家吊脚楼的月堂里,手指在靛蓝色的侗布上穿梭,
银项圈随着织布机的节奏轻轻晃动。窗外的雨丝斜斜掠过禾晾架,
将晒着的糯米染成深浅不一的青灰色,远处鼓楼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传来几声模糊的琵琶歌。"雪娥!"楼下传来母亲吴玉莲的声音,
"把那匹织好的亮布收进来,莫让雨打湿了。"雪娥应着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
楼下的火塘边,父亲潘老贵正用铜烟杆敲着鞋底的泥,
火塘里的三脚架上吊着的油茶锅咕嘟作响,茶香混着柴火的烟味飘进月堂。
她抱着刚织好的侗布下楼时,正撞见对门的阿姆领着个后生站在堂屋门口。
后生穿着靛蓝对襟衣,腰间系着绣花腰带,背上的竹篓里露出半截琵琶。
雪娥认得他是隔壁马鞍寨的石承宇,去年大戊梁歌会上,
他弹着牛腿琴唱的《初相会》让三个寨子的姑娘红了脸。
此刻他正低头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银佩——那是只有侗族匠人才能打出的蝴蝶纹。"这是承宇,
来送新采的茶苞。"阿姆笑着推了推后生,"听说你家要做清明茶,
他特意起早去云雾山摘的。"石承宇抬头时,目光正好撞上雪娥。他慌忙放下茶苞,
双手拢在袖口行了个礼,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出话。雪娥注意到他耳尖泛红,
像被火塘烤过似的,忍不住抿嘴笑了。这一笑让石承宇更慌了神,
转身从竹篓里抽出琵琶就弹,不成调的音符在堂屋里乱撞,逗得众人都笑起来。
"后生家莫急嘛。"潘老贵磕了磕烟杆,"喝碗油茶再走。"玉莲已经麻利地摆开茶碗,
炒香的阴米在热油茶里炸开,发出噼啪的脆响。石承宇捧着茶碗的手还在抖,
茶碗沿碰出轻响。雪娥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
看着他把银佩解下来放在膝头摩挲——那蝴蝶翅膀上还刻着细密的稻穗纹,
是祈求丰收的纹样。"听说你阿爸是寨老?"雪娥忽然开口,声音比油茶还烫人。
石承宇猛地抬头,茶碗差点脱手:"是...是去年刚选上的。"他定了定神,
"下个月土王坡会,你们寨去不去?""自然要去的。"雪娥把茶苞串成的项链放在桌上,
茶苞饱满得像要滴出水来,"我阿姐说,今年要在坡上给我找个会唱《娘美歌》的后生。
"石承宇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松明:"我会唱!我阿爷教的,
从'井水清清井底深'唱到'生死相随情不断',一字不差!"这话逗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玉莲笑着拍雪娥的背:"这姑娘,就爱逗后生家。"雪娥却没笑,她看着石承宇认真的样子,
忽然觉得心口像被茶苞的涩味浸过,又慢慢透出点甜来。
第二章土王坡会土王坡的晨雾里藏着百种花香。农历谷雨前三天,
程阳八寨的后生姑娘们踩着露水往坡上赶,银饰碰撞声在山谷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雪娥穿着新做的百褶裙,裙摆上用红丝线绣着"卍"字不到头的纹样,是阿妈连夜赶出来的。
她的背篓里装着油茶和乌饭,还有给承宇带的酸鱼——用去年秋收的鲤鱼腌的,
坛子里泡了整整六个月。"雪娥!这里!"坡顶的茶树林里传来喊声。
石承宇站在老茶树下朝她挥手,竹篓里的琵琶探出头来。他今天换了身亮布新衣,
靛蓝色衣料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是用蓝靛草反复浸染十二次才有的成色。雪娥刚走到树下,
就被承宇塞了个东西在嘴里。苦涩的味道瞬间炸开,她皱着眉要吐,
却被他捂住嘴:"咽下去!这是没脱壳的茶苞,试真心的。"周围顿时响起哄笑声。
穿青布衫的阿珠挤过来:"哟!承宇这是要定亲了?
"说着从承宇的竹篓里抓了把茶苞就往雪娥脖子上套,
藤条串成的茶苞圈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像条绿色的项链。"莫闹!"雪娥红着脸推开阿珠,
却看见承宇正把一颗晶莹的茶耳扔进她的背篓。那是茶树上最甜的部分,形状像人的耳朵,
只有最懂茶的人才找得到。她偷偷掐了他胳膊一把,他却顺势抓住她的手,
把一枚银梳子塞进她掌心——梳背上刻着两只交颈的鸳鸯,尾羽一直拖到梳齿,
是用九道工序打出来的。"这是..."雪娥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银梳,"你阿妈的嫁妆?
"承宇点头时,远处传来芦笙声。土王坡会开始了,后生们扛着**往斗鸡场去,
姑娘们则聚在茶树林里做针线。雪娥坐在老茶树下,看着承宇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银梳在掌心渐渐捂热。她想起祖母说的土王节来历——几百年前那十八对恋人,
就是在这坡上吞下苦茶苞,相约来世再做夫妻。"看什么呢?"阿珠凑过来,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承宇今天可威风了,刚才斗鸡赢了三个寨子的后生。
"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马鞍寨的银匠师傅在打迎亲用的火把架,
你说..."雪娥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头摆弄银梳。梳齿间还留着银匠打磨的痕迹,
刺得掌心微微发痒。远处的欢呼声突然高涨,她抬头看见承宇正被一群后生簇拥着往这边走,
手里举着个斗鸡冠子,脸上沾着泥却笑得灿烂。"雪娥!"他隔着人群喊,"晚上月堂见!
"夕阳把山坡染成金红色时,雪娥坐在月堂的窗边等。吊脚楼下的石板路渐渐亮起灯笼,
琵琶歌从各个木楼里飘出来,像萤火虫在夜色里飞。她把银梳插在发髻上,
对着铜镜子左右看——镜中的姑娘眉眼弯弯,银梳的反光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光斑,
像极了土王坡上飞舞的蝴蝶。楼梯上传来轻响。石承宇站在月堂门口,手里提着盏桐油灯,
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他靛蓝的衣摆上。他身后的竹篓里露出半截油纸包,
雪娥认得那是鼓楼旁李婶家的糖糕——去年歌会她多看了两眼,他竟记到现在。
"我...我弹首歌给你听。"承宇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琵琶弦被拨动时发出温柔的震颤。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专注的侧脸,睫毛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唱到"妹是山中嫩茶苞,哥是春风慢慢吹"时,他忽然抬头看她,
歌声里的羞涩都变成了滚烫的情意。雪娥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正旺,
映得墙上的银梳影子微微晃动。她想起白天在土王坡上,承宇把茶苞塞进她嘴里时,
那双沾着茶汁的手——指节分明,掌心有常年弹琵琶磨出的茧,却比任何银饰都让人心安。
第三章行歌坐月侗寨的夜晚是被歌声泡软的。自从土王坡会后,
石承宇几乎每晚都来雪娥家行歌坐月。他总是先在楼下吹一阵木叶,
调子是《初相会》的变奏,雪娥一听就知道是他,会悄悄把月堂的窗推开条缝。
"今晚带了好东西。"承宇从竹篓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油纸层层裹着的腌鱼。
雪娥注意到油纸是新的,还带着松脂的清香,想必是他特意去造纸坊买的。
两人坐在火塘边分食腌鱼,酸香混着炭火的味道在月堂弥漫。
承宇讲起马鞍寨的趣事:他家的水牛"将军"昨天挣断缰绳跑到鼓楼坪,
把祭祀用的糯米饭全吃了,气得阿爸拿竹鞭追了半个寨子;寨老的孙子学吹芦笙,
把《踩堂调》吹成了《送亲歌》,逗得全寨人笑倒在火塘边。雪娥听得咯咯直笑,
银梳在发髻上晃出细碎的光。她从绣篮里拿出个未完工的荷包,上面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
翅膀刚绣了一半。承宇凑过来看时,她故意把针扎在他手背上,
看他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喊出声的样子,笑得更厉害了。"莫闹。"承宇抓住她拿针的手,
指尖碰到她的皮肤时都在发烫,"我教你弹琵琶吧。"他把琵琶放在两人中间的矮凳上,
握着她的手指按弦。雪娥的指尖划过冰凉的琴弦,
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劈柴、弹琵琶、编竹篓磨出来的,像层薄薄的树皮。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琴弦上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分不清哪道是他的,哪道是她的。
"去年大戊梁歌会,"雪娥忽然开口,"你唱'哪个唱歌比我强,哪个敢来对一场'的时候,
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承宇的手指顿了顿,琴弦发出闷响:"你怎么知道是看你?
""因为阿珠说,你唱完歌脸红得像打了蜡的杨梅。"雪娥转身从绣篮里抽出个荷包扔给他,
"给你的,装茶籽用。"荷包上绣着只展翅的蝴蝶,翅膀上用金线绣着细小的"卍"字纹。
承宇翻来覆去地看,忽然把银佩解下来塞进她手里:"这个给你,
我阿娘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给未来的媳妇。"雪娥握着温热的银佩,
突然听见楼下传来母亲的咳嗽声。两人慌忙分开,承宇抱着琵琶躲到门后,
雪娥则假装在整理绣线。玉莲端着油茶上来时,看见月堂里飘着淡淡的松烟香,
女儿的发髻上多了支陌生的银梳,而火塘边的矮凳上,放着个绣了一半的鸳鸯荷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