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倘若时光能倒流,我最想回到1998年那个闷热的夏天午后,
爬上老家门前那棵歪脖子槐树,在最高的枝桠上眯着眼,看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斑驳的光点。
那时的风里有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气,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回家吃饭的声音,
而我总是假装没听见,直到她的声音由缓变急,才不情不愿地滑下树来。如今,
那棵槐树早已被砍伐,老家也拆迁建成了一条宽阔的马路。每次开车经过那里,
我总会放慢车速,试图从现代化的街景中寻找一丝过去的痕迹,却总是徒劳。就像我的童年,
永远停留在了记忆深处,再也回不去了。我出生在华北平原一个普通的小村庄,
那里有纵横交错的田埂,有永远也游不到头的小河,有夏天会结满果实的果园,
还有那些一起光着**长大的伙伴。
我们是最后一代还会在田埂上追逐蜻蜓、在小河里摸鱼抓虾、在稻草堆里玩捉迷藏的孩子。
现在的孩子大概已经无法理解,没有网络、没有智能手机的童年,为何还能如此丰富多彩。
我家门前那棵歪脖子槐树,是整个村子的制高点,也是我们这群孩子的乐园。
树干上被我们磨得光滑的地方,记录着无数个小手的触摸和攀爬。树荫下,
奶奶总是坐在那把破旧的藤椅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看着我们嬉戏打闹。“小兔崽子,
小心点儿,别摔着!”这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话。而我,是村子里最会爬树的孩子。
不是因为我最强壮,而是因为我最轻巧,敢爬到别人不敢爬的高度。在高高的树杈上,
我能看到整个村子的全貌——东头的王爷爷家冒着炊烟,西头的李婶在院子里喂鸡,
南边的小学校旗杆上飘着红旗,北边的打谷场上大人们在忙碌。那一年,我八岁。
八岁的世界里,最大的烦恼是完不成暑假作业,
最远的憧憬是去镇上赶集时能买一根五毛钱的冰棍,
最重的责任是喂饱家里那几只总是咕咕叫的母鸡。八岁的我,
还不知道什么叫“永远回不去”。二童年的夏天总是格外漫长,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每天清晨,我们会被鸡鸣声叫醒,而不是闹钟。匆匆扒几口早饭,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家门,
开始一天的探险。
遍布村子的每个角落——小河沟、玉米地、打谷场、废弃的老屋…每一处都是我们的游乐场。
小河里,我们摸鱼抓虾,打水仗,建水坝,直到浑身湿透,被太阳晒得黝黑。
河边的泥鳅最是狡猾,总是从指缝间溜走,而小虾则傻乎乎地,一捞一个准。有时候运气好,
还能抓到一两只螃蟹,那就成了我们晚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中午时分,我们会在槐树下乘凉,
分享各自从家里“偷”出来的零食——可能是几块饼干,可能是几颗水果糖,
也可能是刚摘下来的黄瓜和西红柿。我们交换着吃,总觉得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香。
下午的时光最为难熬,因为大人们都在午睡,村子里静悄悄的。我们不敢大声喧哗,
怕吵醒了他们挨骂,于是就躲在草垛后面,玩弹珠、拍画片,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
就躺在草地上看云朵变幻。有一次,我和最好的朋友铁柱打了个赌,
看谁敢从最高的草垛上跳下来。结果他摔伤了腿,被他爸追着打了半个村子。我因为愧疚,
把珍藏了好几个月的弹珠全部送给了他。第二天,我们又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那时候的友情如此简单,一颗糖、一个弹珠,就能维系一辈子。傍晚时分,
村子里飘起袅袅炊烟,母亲们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依依不舍地分别,
约定好明天再见的地点和时间,然后各自飞奔回家。晚饭后,大人们会聚在槐树下乘凉聊天,
我们则继续在月光下玩耍,直到精疲力尽才肯回家睡觉。日复一日,夏天仿佛真的没有尽头。
然而,所有的美好都有结束的时候。那一年秋天,铁柱的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故,
他们一家不得不搬去城里投奔亲戚。临走前,铁柱送给我他最喜欢的铁皮青蛙,
我则把爷爷给我做的小木枪送给了他。“我会回来的,”他红着眼睛说,“等冬天,
我们就又能一起玩了。”我点点头,强忍着眼泪。他走的那天,我爬到槐树的最高处,
看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载着他们一家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村口的那棵大杨树后面。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滋味。铁柱没有在冬天回来,甚至第二年春天也没有。
后来听说他父亲在城里找到了稳定的工作,他们一家就在城里定居了。我们通过几封信,
但随着时间流逝,信也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了联系。很多年后,
我在城里偶然遇见过他一次,他已经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保险推销员,
微微发福的身材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瘦小黑黝的男孩的影子。我们客气地寒暄,
却找不到共同话题,最后尴尬地道别。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彼此,
更是那段共同拥有的、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三今年春天,因为老家最后一批亲戚搬到了城里,
我回去处理老屋的事宜。村子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宽阔的水泥路代替了曾经的土路,
一栋栋小洋楼取代了低矮的平房,就连那条曾经我们嬉戏的小河,也被整治得规规矩矩,
两岸砌上了整齐的石岸。我凭着记忆寻找着童年那些熟悉的地方,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样。
打谷场变成了广场,上面安装着各种健身器材;小学校扩建了,
崭新的教学楼取代了那些破旧的平房;就连那片我们经常去偷果子的果园,也已经被砍伐,
准备开发成工厂。我站在曾经是家门前槐树所在的位置,现在这里是马路中央。
车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棵高大的槐树,
更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孩子,总是坐在树杈上,看着远方的天空发呆。
村子里几乎已经看不到年轻人,他们都去了城里打工,只剩下一些老人还在坚守。
我遇见了儿时的邻居王奶奶,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头发全白,背驼得厉害,
但还是一眼认出了我。“你是李家的那个小猴子吧?小时候就数你最能爬树!
”她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我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叫我“小猴子”了?“王奶奶,您还记得啊。”“怎么不记得?
你们那群孩子,就属你最皮,但也最懂事。”她拉着我的手,“回来看看?”“嗯,
回来看看。”我说,“以后可能就不常回来了。”她叹了口气:“都走了,都走了好啊。
这村子,早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我陪王奶奶聊了一会儿,临走时塞给她一些钱,
她推辞了半天才收下。走在村子的街道上,我试图从这些陌生的景象中寻找过去的痕迹,
却发现除了大致的地理轮廓,几乎什么都不剩了。那些承载着我童年记忆的地方,
要么已经消失,要么已经改变了模样。我知道,不仅仅是这个地方变了,我自己也变了。
那个能在槐树上一待就是一下午的孩子,那个会因为抓到一条泥鳅而欢呼雀跃的孩子,
那个相信友谊会地久天长的孩子,早就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童年永远回不去了,
不是因为地方变了,而是因为我们变了。我们失去了那种简单纯粹的快乐,
失去了对世界的好奇和惊叹,失去了毫不设防的信任和真诚。离开村子前,
我去了村后的山坡,那里是唯一还没有太大变化的地方。站在坡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庄。
我闭上眼睛,
记忆中的那个村子——歪脖子槐树、低矮的平房、弯曲的土路、清澈的小河…当我睁开眼睛,
面对眼前的现实,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童年之所以美好,正是因为它永远回不去了。
正是因为回不去,它才在记忆中被不断美化,最终成为内心深处最柔软、最珍贵的部分。
夕阳西下,我发动汽车,缓缓驶离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后视镜中,村庄越来越远,
最后消失在一片暮色中。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必。
那个属于我的童年,那个有槐树、有小河、有铁柱的童年,
早已完好无损地珍藏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丢失,也永远不需要回去。车窗外,华灯初上。
我加了一脚油门,向着城市的方向,向着现在的生活,疾驰而去。童年的那个我,
在记忆的槐树下,永远八岁,永远鲜活。
槐树下的旧时光四小慧是村里唯一的医生孙大夫的女儿,比我小一岁,
有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和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她不像我们这些野孩子整天在泥地里打滚,
总是穿着干净的碎花裙子,说话轻声细语。她刚搬来我们村时,
我们这群男孩子私下里叫她“城里来的娇气包”,因为她连看到毛毛虫都会吓得尖叫。
这让我们很是不屑一整个星期都不愿意和她一起玩。直到那个午后,一切都变了。
那天我们正在槐树下玩弹珠,突然听到小慧家传来争吵声。接着是小慧哭着跑出来的身影,
她径直跑向村后的小河边。我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悄悄跟了过去。
小慧坐在河岸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哭泣。我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喂,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眼睛红肿:“爸爸妈妈要离婚了。”那时候的我还不太明白离婚是什么意思,
但从她悲伤的表情里,我知道那是很严重的事。我笨拙地在她旁边坐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想不想学爬树?”我最后冒出来这么一句。小慧愣住了,随即破涕为笑:“爬树?
”“对啊,坐在树上看风景,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从那一天起,
小慧成了我们这群野孩子中特殊的存在。我教她爬树,她起初很害怕,但慢慢掌握了技巧。
当她第一次靠自己爬到槐树的第一个树杈时,脸上绽放出的笑容比七月的阳光还要灿烂。
“我看到我家屋顶了!”她兴奋地喊道,“还有学校的红旗!那边的云好像一只小狗!
”我看着她欢欣雀跃的样子,
突然明白了铁柱离开后一直困扰我的那种空虚感是什么——是没有人分享这些发现的喜悦。
小慧和我们混熟后,渐渐不再那么“娇气”了。她会跟我们一起下河摸鱼,
虽然还是不敢亲手抓;会在田埂上奔跑,
即使裙子沾了泥点也不再大惊小怪;还会从家里带来各种我们没见过的零食和图书。
她家的争吵声渐渐少了。有一次小慧悄悄告诉我,她父母决定不离婚了。
“是因为你教会我爬树后,我回家告诉他们,连爬树这么难的事情我都能学会,
我们家也一定能度过难关。”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那个夏天,因为小慧的出现,
变得格外不同。五夏天的午后总是慵懒而漫长,蝉鸣声此起彼伏,
像永远不会停歇的背景音乐。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和小慧并排坐在槐树最结实的那根树枝上,她的两条长辫子随风轻轻摆动。
我们分享着一根五分钱的冰棍,那是用我捡废铁换来的钱买的。冰棍很甜,
在酷热的夏天化得很快,我们必须轮流快速地舔着,以免糖水滴落到地上。
“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小慧突然问道。我思考了一会儿:“我想当一名卡车司机,
开着大卡车走遍全中国。”“为什么不是飞机司机呢?那样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开飞机就不能随时停下来看风景了。”我说,
“而且我听说卡车司机可以在路上带很多有意思的人。
”小慧点点头:“那我长大后要当一名作家,把所有这些故事都写下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享受着冰棍带来的凉意和树荫下的清爽。“你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问。小慧摇摇头:“爸爸说等我在小学毕业,就送我去城里的中学读书。
他说那里的教育更好。”我感到一阵失落,但强装无所谓:“城里挺好的,有高楼大厦,
还有很多我们这里没有的东西。”“但我更喜欢这里。”小慧轻声说,“这里有槐树,
有小河,有...朋友。”那根冰棍最终还是在完全融化前被我们吃完了。我跳下树,
伸手接住小心翼翼往下爬的小慧。她的手掌柔软而温暖,松开时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
很多年后,当我真的开着货车穿梭在各个城市之间时,总会想起那个午后,那根冰棍的甜味,
还有小慧说她想当作家时认真的表情。童年就是这样,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日子,
在回忆里却变得无比珍贵。六小慧终究还是在小学毕业后离开了村子,去城里上中学了。
她走的那天,我再次爬上槐树,看着载她的车子渐行渐远。这一次,
我没有像铁柱离开时那样难过,因为小慧答应会经常回来看望爷爷奶奶,也会给我写信。
她确实信守了诺言。起初,我们频繁通信,她告诉我城中学的新鲜事,
我则向她报告村里的变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信件的间隔越来越长,
从两周一封到一个月一封,再到逢年过节才有一封。初中毕业那年,我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
信里说她考上了重点高中,学业会很忙,可能没时间写信了。她还说,
她父母最终还是离婚了,她跟妈妈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信的末尾,
她写道:“无论我们将来变成什么样子,都会永远是槐树下的朋友,对吗?
”我把那封信看了很多遍,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和其他信件一起,收进了铁盒里,
藏在床底下。槐树依然枝繁叶茂,但我已经很少爬上去坐了。
青春期的我觉得那是一件“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开始把更多时间花在学习和帮家里干农活上。高中的住校生活让我离村庄越来越远,
每次回家,都能感觉到村子的变化。一栋栋新房子建起来,一些老房子被拆除,
包括小慧家以前住的那间诊所。越来越多年轻人外出打工,村子里逐渐只剩下老人和小孩。
高二那年的一个周末,我回家时发现槐树底下围了一群人。走近一看,
原来是树枝在昨夜的风雨中折断,砸到了邻居家的屋顶。“这树太老了,根都开始腐了,
”村长摇着头说,“留着也是个隐患。”三天后,槐树被砍倒了。我站在一旁,
看着那把电锯一点点切入树干,木屑飞扬。当大树轰然倒地时,
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倒塌了。母亲捡了一块树干,说要做成砧板。
“这样就能一直用着了。”她说。我没有告诉她,对我来说,槐树不仅仅是一棵树。
它是我的瞭望塔,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童年最忠实的伙伴。它的倒下,像一个时代的终结。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八岁的孩子,坐在槐树最高的枝桠上,看着夕阳西下,
整个村庄炊烟袅袅。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回家吃饭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真实。醒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