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山的夜被暴雨撕成碎片。
沈清棠踩着泥泞的山路狂奔,发间的狐尾银饰撞得叮当响,雨幕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呜咽——那是亡灵不安的哭嚎。
作为青丘最后一只灵狐,她守墓已逾千年。
千年里,山脚下的村庄换了十茬,墓群外的桃树开败三百回,可亡灵始终规规矩矩伏在碑下。
但今夜不同,自子时起,她便听见后山传来锁链摩擦声,像有人在拼命拽扯封印。
"镇墓铃没响,封印不该松动......"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梢滴下的水浸透粗布守墓服。
腰间挂着的骨笛突然发烫,那是灵狐与亡灵沟通的法器。
笛声骤变的尖锐刺破雨幕,她脚步一顿——笛声里混着怨魂的尖叫,像在说"快跑"。
主墓室的石门结着青苔,沈清棠指尖按在门环上,门内的阴寒顺着血脉往上窜。
推开门的刹那,腐叶与霉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却无暇皱眉——本该嵌在穹顶的九盏长明灯灭了七盏,仅剩两盏豆火在摇晃,照出石壁上的封印符文正泛着暗红。
"裂了。"她倒抽一口冷气。
那道由她祖奶奶亲手刻下的镇魔纹,此刻正从中间裂开一道细缝,像条狰狞的蛇。
更诡异的是,裂痕周围凝着黑气,正缓缓吞噬符文的金光。
沈清棠咬破指尖,鲜血滴在掌心画出狐火印记。
灵狐血脉在体内翻涌,她能感觉到指尖的荧光正顺着裂痕蔓延,可刚爬到一半,那团黑气突然扭曲,"嗤"的一声将荧光吞了个干净。
"有东西在干扰......"她后退半步,后背贴上冰凉的石壁。
千年守墓经验告诉她,这绝不是普通的封印松动——能干扰灵狐咒术的,要么是高阶邪祟,要么......她猛地看向墓室中央那座蒙着红绸的棺椁。
那是战神楚慕寒的棺椁。
青丘山是他战死之地,也是封印上古邪祟的牢笼。
当年他以神魂为引,将邪祟封在自己尸身里,灵狐一族便世代守着这墓,既防邪祟出,也防战神尸身被夺。
"叮——"
细微的响动从棺椁方向传来。
沈清棠喉间发紧,她摸出腰间的镇魂铃攥在掌心,一步步挪过去。
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棺盖上的锁魂链——那是用九根人骨磨成的锁链,此刻正"哗啦啦"震颤,像有什么在里头拼命挣扎。
"该醒了......"
低沉的呢喃突然在耳畔炸响。
沈清棠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这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腐烂的甜腥,像极了她曾在古籍里读到的"执念魂"说话的方式。
她猛然回头,却只看见晃动的灯影,再转回来时,棺椁的红绸已被完全掀开,锁魂链"当啷"坠地。
黑气从棺缝里钻出来,蛇一样缠上她的脚踝。
沈清棠想退,却发现双腿像被灌了铅,低头时,黑气正顺着裤管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泛起青斑。
她咬着牙举起镇魂铃,**刚响半声,棺盖"轰"的一声炸裂!
碎木片擦着她的耳际飞过。
沈清棠踉跄着撞在供桌旁,抬头时,只见棺中男子坐了起来。
他着一身玄色战甲,甲片上的血渍早已发黑,长发披散间,额间一道暗红咒印正在发亮。
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睛——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团幽绿的光,像暗夜中择人而噬的野兽。
"尸王......"她喉间发苦。
古籍里说,战神战死时若执念太深,尸身会化尸王,无魂无智,见活物便杀。
可眼前这人,她竟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某个被遗忘的梦里见过。
"真!"沈清棠咬破舌尖,血沫溅在掌心的狐火印记上。
千年修为在体内翻涌,她指尖的荧光突然暴涨,化作一张光网罩向男子。
可那男子只是抬手一推,光网便"嗤啦"碎裂,接着一股无形的气浪撞在她胸口,她整个人飞出去撞在石壁上,喉间一甜,鲜血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
意识开始模糊。
沈清棠望着摇摇晃晃的长明灯,看见那男子从棺中站起,锁链崩断的脆响连成一片。
他一步步走向她,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碎木,每走一步,墓室里的阴气便浓一分。
她想动,可浑身骨头都像被碾碎了,只能望着他的脸——那是张极好看的脸,眉骨高挺,鼻梁如刃,即便沾着血污,也掩不住凌厉的贵气。
"阿棠......"
他突然开口。
声音沙哑,却带着说不出的眷恋,像在唤一个极重要的人。
沈清棠瞳孔骤缩,这两个字像根细针扎进她的记忆——她好像真的被这样唤过,在某个飘着桃花的春天,在某个有星子落进酒盏的夜晚。
男子的手悬在她脸侧,幽绿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是痛苦,像是迷茫,又像是久别重逢的狂喜。
可下一秒,他的瞳孔突然收缩,那抹情绪转瞬即逝,幽绿重新占据眼底。
他的指尖刚要碰到她的脸,墓室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沈清棠最后看见的,是男子猛然转头的侧影,和石壁上那道正在消散的黑影。
再睁眼时,沈清棠正躺在自己的竹榻上。
窗外的雨仍未停,青灰色的天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摸了摸发疼的胸口,那里还残留着被气浪撞击的灼痛。
床头的陶碗里盛着温好的药,药香里混着淡淡的松木香——是守墓人专用的醒神药,可她分明记得,自己根本没机会煎药。
"谁送我回来的?"她撑着身子坐起,却在床脚看见半截锁魂链。
那链子泛着幽光,正是主墓室里断裂的那根。
沈清棠指尖刚碰到链子,一阵刺痛从眉心窜起,眼前闪过片段:玄色战甲,染血的剑,还有一句带着血沫的"你竟骗我"。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
沈清棠望着院外被雨打落的桃花,突然想起古籍里的一句话:"尸王睁眼日,邪祟复苏时。"而她腰间的骨笛,不知何时又开始发烫,笛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是在说"他来了"。
沈清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竹榻上的棉絮被冷汗浸得发潮,她撑着床头坐起时,陶碗里的药汁晃出几滴,在青灰色的天光里泛着苦香。
那是守墓人专用的醒神药,可她分明记得昨夜被气浪撞飞后便人事不省——是谁将她拖回这间守墓人的竹屋?
又是谁替她煎了药?
指尖触到床脚的锁魂链时,刺痛如电流窜入眉心。
玄色战甲、染血的剑、带着血沫的"你竟骗我"——这些碎片在脑海里炸开,她猛地松手,链子"当啷"坠地,震得陶碗里的药汁溅在手腕上,凉意渗进肌里。
更凉的是胸口。
她掀起衣襟,一道淡青的指痕正从锁骨蔓延至心口,指腹大小的位置泛着幽蓝,像被极寒之物烙过。
沈清棠闭了闭眼——那是尸王的气浪留下的,千年间她守过无数亡灵,太清楚这种阴寒是活物与尸气相激的痕迹。
窗外的雨丝突然变密,打在竹檐上发出细碎的响。
她摸向腰间的骨笛,笛身烫得惊人,呜咽声混在雨声里,像是在重复昨夜墓室深处的冷笑。
"尸王睁眼日,邪祟复苏时。"古籍里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
沈清棠扯过外袍裹住身子,鞋跟碾过锁魂链时发出轻响。
她必须去看看墓地的封印——昨夜那道黑影,还有突然苏醒的尸王,绝不是偶然。
青丘山的雾霭还未散尽。
沈清棠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墓群走,雨丝顺着发梢滴进后颈,她却觉得浑身发烫。
主墓室在山腹最深处,沿途分布着七处镇灵阵,每处阵眼都嵌着灵狐的骨珠。
她蹲在第一处阵前,指尖刚触到刻着咒文的青石,便猛地缩回手——骨珠的温热褪了个干净,阵眼边缘的朱砂被人用利器刮过,露出底下新鲜的石茬。
"新近动的手。"她低喃着,喉间泛起血腥气。
守墓人世代用血脉滋养阵法,若有人蓄意破坏,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沈清棠顺着被破坏的痕迹往山腰走,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铜**,像根细针挑开她的警惕。
密林中的古碑覆着青苔,碑前蹲了个道士打扮的男子。
他着月白道袍,发间别着枚青玉簪,正晃着手中的铜铃,嘴里念的咒文晦涩难懂。
沈清棠躲在树后,看见他每摇一次铜铃,碑身上的裂痕便延伸一寸——那是镇压怨魂的镇魂碑,被这么折腾,里面的孤魂早该冲出来了。
"这位姑娘,这地方可不太适合独闯。"
声音从背后传来。
沈清棠转身时已摸出腰间的骨笛,却见那道士不知何时站在五步外,唇角挂着笑,眼尾微挑,倒像是故意逗她。
铜铃在他指间转了个圈,发出清越的响:"我叫夜无尘,游历四方,专破邪祟。"
"破邪祟?"沈清棠盯着他道袍上的太极纹,"镇魂碑里的是守墓人的旧部,你这是破邪还是招邪?"
夜无尘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角:"小娘子倒是懂行。
不过...这碑下的怨气里混着尸气,若不提前松动封印,等那东西彻底醒了——"他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怕是要牵连无辜。"
沈清棠后退半步,后腰抵上粗糙的树干。
她能感觉到夜无尘身上有股清冽的檀香味,和守墓人惯烧的松木香不同,倒像是...寺庙里晨钟暮鼓浸出来的。"你怎么知道尸气?"
"小娘子身上的气息,和那位'大人'很像。"夜无尘突然压低声音,眼尾的笑纹全收了,"冷得像千年冰棺里的玉,又烫得像要烧穿人魂魄。"
沈清棠的骨笛在掌心发烫。
她想起昨夜那声"阿棠",想起楚慕寒幽绿的眼睛,喉间的血腥气涌得更凶了。"你见过他?"
"见过?"夜无尘退开两步,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等他真正醒了,小娘子怕不是第一个想见的。"他转身往林外走,道袍被雨打湿,贴在背上显出清瘦的轮廓,"劝你一句,最近别往主墓室跑——"
"站住!"沈清棠追了两步,雨雾里却只剩他的声音飘过来:"那地方,现在有更厉害的东西盯着呢。"
晨雾突然浓了。
沈清棠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夜无尘最后那句话里的笃定——他确实知道些什么,可他不说。
"阿姐。"
阴恻恻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沈清棠转头,看见白七娘缩在树影里,湿发黏在苍白的脸上,手里攥着半块发黑的枣糕。
那是她前日给这孩子的,怎么还没吃完?
"七娘?"沈清棠放软了声音,"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跑出来了?"
白七娘没说话,只是盯着她腰间的骨笛。
那孩子的眼睛像两口深潭,沈清棠每次看进去都觉得冷。
她正想上前牵她的手,白七娘却突然转身往山下跑,枣糕碎在泥里,混着雨水变成一团黑渍。
沈清棠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在乱葬岗捡到这孩子时,她也是这样,总爱躲在阴影里,看人的眼神像在看块肥肉。
守墓人旧部的遗孤...她叹口气,弯腰捡起半块枣糕,却在指腹触到泥地时顿住——那里有半枚脚印,比白七娘的脚大两圈,鞋跟处沾着朱砂,和她在镇灵阵里看到的刮痕一个颜色。
雨还在下。
沈清棠站在密林中,听着骨笛在腰间呜咽,突然想起昨夜墓室里那道黑影。
夜无尘说有人盯着主墓室,白七娘的脚印里藏着秘密,而她胸口的阴寒还在往四肢蔓延——
她摸向袖中那半截锁魂链,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主墓室里的锁链断了,楚慕寒的棺椁空了,而她必须去看看,那个唤她"阿棠"的男人,究竟是灾星,还是...
雨雾里传来骨笛的尖啸。
沈清棠将锁链收进袖中,转身往山腹最深处走去。
主墓室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她看见长明灯在风里摇晃,照出棺椁前那道玄色身影——他背对着她,锁链缠在腰间,碎成几段的锁魂链散在脚边,像条死去的蛇。
"阿棠。"
那声音比昨夜更清晰,带着说不出的眷恋。
沈清棠的指尖抵在门上,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她知道这很危险,知道尸王苏醒意味着什么,可当他再次唤她名字时,她还是推开了门。
雨丝跟着她飘进墓室,打湿了满地碎木。
楚慕寒缓缓转身,幽绿的眼睛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极了前世某个飘着桃花的春天,他捧着桃花酿对她说"阿棠,我带你去看天下"时的模样。
沈清棠的骨笛突然炸响。
她望着他腰间未断的最后一截锁链,那上面缠着她的血,是前世他战死时,她用狐血为他封的魂。
此刻那截锁链泛着幽光,像在提醒她——
有些债,千年了,该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