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或者说,不知道第几次从床上醒来时,沈酌没有立刻起身。
他静静地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简约的吊灯轮廓。死亡的感觉已经不再新鲜,只剩下一种重复劳作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枪伤、炸裂、电击、窒息……各种死法像一套陈旧的黑白默片,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冲击力,只剩下麻木。
他甚至能清晰地预感到,如果现在起身,走到客厅,会在对面阳台看到同样刚刚“归来”、一脸宿醉未醒般茫然的怀瑾。
他厌倦了。
厌倦了无意义的对抗,厌倦了注定失败的破局尝试,更厌倦了每一次死亡瞬间,那双与自己同样惊愕或空洞的桃花眼。
他躺了足足十分钟,才机械地坐起身。没有去看对面,径直走进了浴室。冰冷的水流再次冲刷着他的脸庞,镜子里的人,眼底的青黑似乎更重了些,像无法消散的阴霾。
今天,他不想再去美术馆,不想再去追查数据盒,不想再和任何枪械、爆炸、阴谋打交道。
他需要一点……不同的东西。
2
“老地方”酒吧在白天显得格外冷清。
阳光被厚重的深色窗帘隔绝在外,只有几盏昏黄的壁灯营造出虚假的夜晚。空气里残留着昨夜烟酒与香水混合的沉闷气息,木质吧台被擦得锃亮,反射着模糊的光晕。
酒保在安静地擦拭酒杯,看到沈酌进来,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多问。
沈酌选了个最角落的卡座,隐没在阴影里。他点了一杯最烈的纯饮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不出他眼中任何情绪。
他需要酒精,需要这点灼烧感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或者说,还以某种形式“存在”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酒吧里只有冰块融化、撞击杯壁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走了进来。黑色皮衣,步伐带着那种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洒脱。
是怀瑾。
他似乎对沈酌在这里毫不意外,目光在昏暗的场地内扫了一圈,便精准地锁定了这个角落。他径直走过来,拉开沈酌对面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将车钥匙“啪”地一声丢在桌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和二十五次共同赴死的沉默。
怀瑾的脸色也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嘴唇有些干裂。他看起来和沈酌一样,被这无尽的轮回折磨得够呛。但他嘴角那抹惯有的、略带嘲讽的弧度还在,只是显得更加疲惫。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对酒保道:“跟他一样。”然后才将视线完全落在沈酌脸上。
沈酌没有看他,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
酒保很快送来了另一杯威士忌。怀瑾端起来,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第几次了?”怀瑾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些,“我是指,醒过来。”
沈酌沉默了一下,回答:“二十五。”
怀瑾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我才二十三次。看来有两次我死得比你早点,或者晚点,没赶上同时‘存档’。”
他用了一个游戏术语,让这诡异的处境显得更加荒诞。
沈酌终于抬起眼,看向他。
怀瑾也正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杀意,也没有了戏谑,只剩下一种同样被消耗到极致的平静,以及深藏其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特工先生,”怀瑾端起酒杯,向沈酌示意了一下,然后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让他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呼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气息,“说吧,伟大的组织有什么指示?还是你终于决定,放弃你那套正义使者的做派,来找我商量点……实际的?”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刺,但内容却不再是单纯的挑衅。
沈酌看着他喉结滚动,看着他将空了一半的酒杯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我们试过了。”沈酌平静地陈述,“避开对方,单独行动,改变目标,激进,保守……结果都一样。”
“是啊,结果都一样。”怀瑾扯了扯嘴角,“该死的总是会死,而且总是捎带上你和我。这循环像个劣质的捆绑销售套餐,退订不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小小的圆桌,目光锐利地看进沈酌眼底:“所以,你找我,是想出了什么能打破这该死套餐的新点子?还是单纯觉得,死的时候有个熟人在旁边,没那么寂寞?”
沈酌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知道怀瑾在试探,在用他习惯的方式寻找突破口。
“情报。”沈酌吐出两个字,声音清晰而冷静,“我们各自掌握的情报,可能都不完整。共享出来,或许能找到之前被忽略的关键。”
怀瑾挑了挑眉,似乎在评估这个提议的诚意和价值。他晃着杯中剩余的液体,慢悠悠地说:“共享情报?听起来很动听。但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在得到想要的东西后,下一颗子弹就送进我的脑袋?毕竟,对你来说,我可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沈酌的语气依旧平淡,“然后我们继续第二十六次、第二十七次……直到其中一个人先崩溃,或者我们找到其他办法。但时间……”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似乎并不站在我们这边。”
怀瑾沉默了。他当然明白沈酌的意思。这种无尽的重复本身就是最残酷的刑罚。每一次死亡都是真实的体验,每一次醒来都伴随着更深的无力感。骄傲如他,也无法承受永无止境的失败。
他盯着沈酌看了许久,仿佛要透过那层冷静的外表,看穿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最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把空杯重重顿在桌上。
“行啊。”怀瑾的声音带着烈酒灼过的沙哑,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痞气,“暂时休战。至少在弄清楚这鬼循环是怎么回事之前。”
他朝沈酌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做了一个类似击掌又像是拉扯的随意手势,脸上露出一个混杂着无奈和决然的、称不上笑容的表情:
“陪你玩玩,沈酌特工。至少,死也死个明白。”
昏暗的灯光下,两个疲惫的宿敌,在无数次同归于尽后,于这家白天营业的酒吧角落里,达成了一个脆弱而古怪的临时同盟。
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寻求一个明白的终结。
【第三章完】
第四章第48次循环·意外的侧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