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死了。死在一个冬天,冷宫里。那地方漏风,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风刮进来,
跟刀子一样割脸。地上就一层薄薄的稻草,我躺在上面,能闻到土的腥味儿。端药来的宫女,
脸生得很,低着头,不敢看我。“娘娘,喝了吧。”我接过碗,碗是粗陶,烫手。药是黑的,
苦味儿冲鼻子。我没问这是什么药,问了也没用。我一口喝了。药从喉咙烧下去,
一直烧到胃里。然后,血就从嘴角流出来了。不是红的,是黑的。我倒下去的时候,
看见窗外飘雪了。雪很大,一片一片的,把整个世界都盖白了。我想,这下干净了。
我闭眼之前,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奈何。奈何我姓阿,名鸢。奈何我曾是他的皇后。
奈何他非要我死。2再睁眼,不是阴曹地府。是个茅草棚顶。上面还有个窟窿,能看见天。
我动了动手指,疼。浑身都疼,像是被人拿大锤砸过,又重新拼起来一样。我坐起来。
身上盖的是一床又硬又沉的破被子,上面全是补丁。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这手不是我的。
我的手,以前是养尊处优的,指甲修得圆圆的,涂着凤仙花染的蔻丹。这双手,粗,黑,
指甲缝里全是泥。我摸自己的脸。脸也不是我的。糙,干,还有一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
“丫头,醒啦?”一个老婆婆端着个碗进来,碗里有半碗稀粥,能照见人影。
“你烧了好几天,总算退了。命真大,从山上滚下来都没摔死。”我没说话,接过粥就喝。
粥是米汤,没几粒米。喝下去,肚子里空得慌。老婆婆看着我,叹口气。“也是个苦命的。
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家在哪,以后就跟着我这老婆子过吧。”我点头。我叫阿鸢。
现在,我不是皇后了。我就是从山上滚下来的无名丫头。3我在这个叫下河村的地方住下了。
每天天不亮就起,跟着老婆婆去挑水。水井在村东头,路远,水又沉。
我肩膀被扁担磨破了皮,渗出血丝,粘在衣服上,一扯就疼。我不喊疼。疼,
就说明我还活着。村里人都当我是傻子,从山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见了我,都躲着走。
除了村里的二流子,王二麻子。那天,我洗完衣服往回走,他堵住了我。“小哑巴,
去哪儿啊?”他一身酒气,伸手就要来摸我的脸。我没躲。我看着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的手停在我脸前,不敢往下落。“你……你看什么看?”我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
我的手很有力气,他挣了一下,没挣开。我把他手往后一拧。“咔吧”一声。他惨叫起来,
声音传出老远。“我的手!我的手断了!”我松开他,捡起地上的木盆,往回走。
背后是他的咒骂,还有村里人开门看热闹的声音。我一步没停。我不是傻子。
我只是不想说话。在宫里那些年,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剩下的,都是废话。
4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我挑水,砍柴,喂猪。老婆婆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家里的活儿,
慢慢都落在我身上。我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脸上的疤也没那么吓人了。
我忘了我是怎么死的,也忘了那个让我死的人。好像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直到那天下午。
村口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锣鼓声。村里人都跑出去看。我也去了。一队人马,
穿着黑色的甲,拿着长枪,把整个村子都围了。领头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蟒袍,
金光闪闪。是皇帝。他来了。我站在人群最后面,看着他从马上下来。他瘦了,眼窝深陷,
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他看起来很累,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他扫视了一圈村民,
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睛,像鹰一样,一下就把我从人堆里叼了出来。他朝我走过来。
村民“呼啦”一下全散开了,把我一个人晾在中间。他走到我面前,站定。
我们之间就隔了三步远。我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还是那个味道。以前,我最喜欢这个味道。
现在,闻着只觉得想吐。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然后,
他做了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他撩起龙袍的前摆,双膝一软,“噗通”一声,
跪在了我面前的泥地上。5整个下河村,死一样的安静。风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所有人都傻了。皇帝,给一个村姑下跪。这是要天塌下来的节奏。我看着他。他跪着,
背挺得笔直,头低着,看不见表情。“阿鸢。”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像是砂纸在磨木头。“我来接你回宫。”我没说话。我看着他膝盖上的泥。那泥是黄的,
黏在他黑色的蟒袍上,特别显眼。我弯下腰,捡起脚边的一根稻草,在手心里转了转。
“陛下。”我开口了,声音有点干,像是很久没用过,“您的膝盖,脏了。
”他猛地抬头看我。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里面翻涌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是痛苦?
是悔恨?还是别的什么。我不在乎。“阿鸢,跟我回去。”他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哀求,
“回到我身边。”我笑了。我这一重生,还是第一次笑。脸上的疤跟着扯动,有点疼。
“陛下说笑了。”我把那根稻草扔掉,“我就是个山野村妇,不认识什么阿鸢。
更回不了那金碧辉煌的皇宫。”“你认识的!”他急了,膝行了两步,想抓住我的手,
“你记得的!你什么都记得!”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陛下请起吧。”我的声音很平,
听不出什么情绪,“您是天子,跪在地上,成何体统。要是让史官记下来,可不好看。
”他不管,还是跪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我。“阿鸢,我错了。”“我错了”这三个字,
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有意思。6“陛下没错。”我说,“陛下是天子,天子做的事,
怎么会错呢?”我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晃了一下。
“阿鸢,我知道你恨我。”他声音更低了,“你打我,骂我,怎么样都行。只要你跟我回去。
”“回去?”我歪着头看他,“回去干什么?回到那个冷宫里,再喝一碗毒药吗?”“不!
不是的!”他激动地摇头,“那药不是我的本意!是太后……是李妃她们……”“是谁,
重要吗?”我打断他,“药是你身边的人端来的,死的,是我。”他哑了。是啊,
是谁下的毒,重要吗?他是皇帝,他是我的夫君。他护不住我,就是他的错。“起来吧。
”我说,“跪在这里,丢的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你不起,我不起。”他梗着脖子,
一副耍赖的架势。这哪里像个皇帝,分明就是个无赖。我看着他。阳光照在他身上,
把他那身华贵的蟒袍照得金光闪闪。可他跪在泥地里,看着又可怜又可笑。
我心里那点死了的灰,好像被风一吹,又飘起来了。奈何。奈何他又做出这副样子来。“好。
”我说,“你跪着吧。跪够了,就回去。”我转过身,要走。“别走!”他在后面喊,
“阿鸢!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没回头。我一步一步往家走。
我听见身后传来他闷闷的撞击声,像是他把头磕在了地上。然后是侍卫们的惊呼。
我脚步没停。7那天晚上,我没睡。老婆婆睡得沉,呼噜声打得震天响。我坐在窗边,
看着外面的月亮。月亮很圆,很亮。跟冷宫里那个晚上的月亮,一模一样。门被敲响了。
很轻,很小心。我没问是谁,直接把门打开了。他站在门口,没穿那身蟒袍,
就穿了一身黑色的常服。他身上有酒气,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吓人。“我就知道你没睡。
”他说。我没让他进来,就堵在门口。“陛下深夜到访,有何贵干?”“我睡不着。”他说,
“我想跟你说话。”“没什么好说的。”“有。”他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贴在我身上,
“阿鸢,这三年,我没有一天睡得好过。”我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还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龙涎香。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让我头晕。“陛下睡不好,
关我什么事。”我冷冷地说,“你回你的皇宫,找你的三千佳丽去。”“她们不是你!
”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很大,“这三年,我杀光了所有害你的人!
太后被我囚禁在南苑,李妃被我一尺白绫赐死!阿鸢,我给你报仇了!”我心里一震。
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报了?”我看着他,“那你把我也赐死啊。死了,才算真报了仇。
”“我……”他松开我,痛苦地闭上眼,“我不能。”“为什么不能?”我逼近一步,
“你已经杀了我一次,还在乎第二次?”他睁开眼,眼里的红血丝更密了。
“因为……因为我发现,没了你,那皇位,那江山,什么都不是。”他的声音颤抖着,
“阿鸢,我是个废物。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8他说他是废物。
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他萧承,少年登基,手段狠厉,短短几年,就收了权臣,
平了边疆,把一个摇摇欲坠的江山,稳稳地抓在手里。天下人都说他是个雄主。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