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有两个妻子。他总夸自己那实业救国的妻子萧瑜是巾帼英雄。
而我这明媒正娶的太太,成了裹小脚又裹小脑的封建残余。我是旧时代的大家闺秀,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在这个革命不息的时代里好似全然无用。
当我再一次裁剪好一件新衣时,被我那参军的丈夫批得一无是处。在他又一次摔门而去后,
我一点点剪碎了为他做的新衣。踩着小脚走出那锁了我五年的房间。向他递上了一份和离书。
新时代来了,我也要去走属于我的路。1昏黄的灯光下,我修剪好最后一个线头。
门外挂着锁,屋里锁着我。我和家里其他人不一样,她们**宽袍大袖的袄裙,
也不会裹小脚。用丈夫周文的话说,我是黑暗旧社会的封建残余,
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即将黎明的新世界里。哪怕结了婚,他也不许我出门,更不许我看孩子。
哪怕我的亲生女儿,他也不让我多看一眼。我裁好衣服,便听闻屋外的女儿周揽月在嘟囔。
「林姨做的衣服太丑了,穿出去好难看,我**了!」女儿很听她父亲的话,
叫我从来不叫母亲,也不学着外边的称呼叫妈咪,而是叫我姨,林姨。林是我的姓,
我以为姨是姨娘的姨。后来才知道,她叫家里的佣人也叫姨。那是阿姨的姨。
我只觉心里一酸,随之便是一阵阵的疼。屋外的门锁开了。周文一身笔挺军装,
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扫了眼我手里的新衣后,神色愈发冷淡。
「叫你别在我的衣服上绣任何花纹你就是不听,不知道这是封建残余吗?」「去,
学几个新花样,给揽月做几身新衣裳,我的衣服自然有萧瑜操心,不用你管。」
看着他摔门而去的背影,我只觉得心里的念想在一点点碎掉。出嫁前母亲总教导我,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我谁也不想从了。我拿起剪刀,
对着那件极为合身的中山装剪了下去。从领口一直到袖口。把它剪成了碎布条。
随后轻轻一扫,那一堆碎布便从桌上掉落。迎着他们诧异的目光,
我踩着小脚走出了那锁了我五年的房间。2见我如此忤逆他的意志,
周文的脸色瞬间变阴沉了下来。他重重地踹在门框上。「谁允许你出来了,给我回去!」
身后的房间古色古香,每一张桌椅都是父亲请名匠打造。
床帘蚊帐等都是我一针一线细细缝好,每一朵鲜花,每一只鸳鸯,都出自我手。
衣柜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裙,还有为周文所做的鞋袜,为揽月缝制的新衣。
周家人在穿着方面极为考究。周文喜中山装、西装,萧瑜喜旗袍,揽月喜红、紫双色,
每每有不如意的地方,都会叫我百般修改。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衣着喜好,唯独忘了我自己。
做衣服剩下的边角碎料,裁裁剪剪、缝缝补补,便是我的新衣。
「请问你是以你口中旧时代的口吻让我回去,还是以你现在新时代的口吻让我回去?」
我第一次抬眼直视他,屋外刺眼的阳光让我有些不适。但我还是从袖中取出了那一纸和离书。
将其递给周文。「阿文,你要追逐你的理想我不反对,但这都不是你囚禁我的理由,
我们和离吧。」周文只觉得我病入膏肓:「林听雪,你要跟我和离?
你一个只会针线活的女人,离了我能干什么?」我看向自己遍布疮痍的双手,
上面的针眼与疤痕似乎怎么样都去不掉。「既是和离,那自然与你无关。」
「我看你是缝衣服缝出了失心疯,忘了你父母临终前的嘱托了吗?」
周文啪的一声打掉了我手中的和离书,「林听雪,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试图激怒我。」
3我出生在晚清,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书香门第,自幼时便与周家订了娃娃亲。
那时的我被父母教导,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熟读四书五经,精通琴棋书画,
深谙持家之道。可随着晚清灭亡,山河破碎。在这城春草木之间,我好似不知该何去何从。
周文逃婚了,去了军校,后来又远赴德国慕尼黑军事学院留学。待他归来时,他已是营长,
身着戎装,腰佩德国造的驳壳枪。奉命入驻林城时,他登门拜访,言称自己已有心仪之人,
此番前来只为退掉当年婚事。他与萧瑜于德国相遇,二人皆心怀报国之念。一人投笔从戎,
一人实业报国。自然便因为理想信念而走到了一起。父母本不赞同,但见他如今势大,
也不好多说,只称我与他并无感情,婚约自是作废。可三月过去,他又屡屡偶遇我,
赠我蔻丹,勾我心弦。再度上门求娶时,父母将他大骂一顿。而我鬼迷心窍,央求父母应下。
父亲因此骂他反复无常,骂我色令智昏。而一枚炸弹落入我家之时,便使得我痛失双亲。
周文再度求娶,并许我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我以守孝回绝,他却言称新时代无需守孝,
让我不要拘泥于旧社会。我不好推诿,便以三月之期。三月之期刚过,我便嫁给了他。
萧瑜素来不喜我,但念及周文好似有意报恩,便也不再苛求什么。我自知思想陈旧,
他们口中的革命、未来,于我来说太过深奥。我不曾留洋,甚至不曾步入新式学堂。
每每总爱趴在窗边,听着那一声声热情激昂的口号,而我只能自囚于四方阁中,挑灯裁衣。
我回到屋中,因我家境殷实,哪怕父母身遭意外,留给我的家财也足够多。我的屋子很宽敞,
可也很冷清。除了我自己以外,平日里也只有萧瑜来了月事,他才会到我屋中来。也不过夜,
只是索取,索取完便走。末了还不忘留下一句嫌恶的话语。床底下藏书颇多,
有父母的珍藏孤本,也有我托婢女买的报纸、书刊。数年来我被夫纲所束缚,始终在盲从他。
故而渴望求学,学得更多的新学识,增长自己的见识。也想有朝一日可与他高谈阔论。
谈革命救国,谈实业报国,谈****,谈繁荣昌盛......只是每每他到我房中来,
不等我谈及这些。他便将我推在床上,肆意妄为。饱足之后扭头便走,
不给我丝毫陈说的机会。有时我也觉得自己不像是正妻,倒像是他的妾室。任由他生杀夺于,
享受完便离开。我能看懂他眼中的嫌恶,像我这样出身旧社会的人,在他眼里简直不堪入目。
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予他些许欢愉,替他养儿育女。可即便我是黑暗时代的产物,
那也不是我的过错。他也出身于那个时代,又为何瞧不起我?只要愿意接受新思想,
谁都可以是新时代的人。推开窗户,我借着屋外的阳光,又重新写了一份和离书。
4屋外嘈杂不已,似是周文又在与萧瑜争论。近来战事吃紧,周文的脾气愈发暴虐,
屡屡向萧瑜索要钱财充当军饷。萧瑜所创之业为日杂。我未出嫁时曾在码头远远见过一次,
整船整船的洋货往回拉,又送往她的各大洋货铺。后来嫁给了周文,
她外出的机会便少了很多。又时逢战乱,航运受阻,她也很艰难。五年来,
每当周文沉沉睡去时,她屋内的灯总亮着。那是一个个账本,算盘声响彻整夜。算盘底下,
是她的一滴滴心血,和理想的热切。争吵愈演愈烈,以至于周文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屋外便传来了萧瑜压抑的哭声。接着一个幼小的身影推门而入,跌跌撞撞朝我跑来。「林姨,
爸爸缺钱,妈妈不给,你把你的嫁妆都给爸爸,去哄爸爸开心,让他不要打妈妈吧。」
我微微吸了口气,脸色为难:「他们吵一次我便要给一份嫁妆,
你可知我带来的嫁妆已经所剩无几?」揽月见我不干,冲过来对我又踢又打。
「坏林姨坏林姨,你一直住在屋子里又不出去,要什么钱财?你就是自私,自私!」
见我无动于衷,她便自作主张在我屋内翻箱倒柜。看着那小小的人影上下翻飞。我轻叹一声,
拎着她的后脖颈,将她带到屋外。周文已经负气离开,院子里只有萧瑜捂着脸痛哭的身影。
我实在看不过,便回到屋里取来一盒膏药为她涂抹。可没多久周文便带着几个兵卒冲进家中。
直直朝着我的屋子奔来。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抬手便拦在了门口。「你是我丈夫不假,
可不意味着你能肆意妄为,随意抢夺我的东西。」周文依旧沉着脸:「你懂什么,
这叫舍小家为大家,搜!」我没有丝毫阻拦的机会,被他死死摁在地上。
眼睁睁看着那些兵卒冲进去,从屋里取出一盒又一盒的金银珠宝。直到屋里被洗劫一空,
他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你莫气,金银放在家里都是死的,只有变成打在敌人身上的枪炮,
它才是活的。」可我对他这种强盗行为不敢苟同。如此蛮横之举,与劫匪何异?
他言明真相我自然会给,可他不问便抢,这又算什么?回到屋内,看着满目狼藉,
我顿时心如死灰。也罢,我与他终究不合。天色刚亮,我便又写好了一份新的和离书。
书中亦写明了缘由——此等强盗,不配我予他为妻。5如今早已是乱世,
一纸和离书便可断绝我与他的关系,无需过多。将和离书递给萧瑜时。她很是讶异,
握着和离书的手有些发抖。我让她代我转交。「他...确实过分了些,
但你们毕竟这么些年,还有孩子在......」我摇了摇头:「我与周文情分已尽,
与揽月...她不愿认我这个母亲,只愿称我一声阿姨,索性我也不再爱她了。」
「你现在嫁妆都被抢走了,没有什么傍身,往后可怎么办?」萧瑜还是很担心我,
甚至还拿出了一摞银元递到我手中。我没有拒绝,毕竟这些年他们从我手中拿走的嫁妆,
加起来何止十箱银元?拿着钱我也没再取别的,我的嫁妆已经被洗劫一空,
剩余的也就一些衣物,一个小箱子足以装下。我叫了个黄包车回到林家老宅。多年未归,
老宅已经显得破败不堪。随处可见断壁残垣,还有不少流浪汉在里面居住。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低头看向脚尖。那双三寸长的小足,而今也离开了那方寸之间,
该走向自己的天地了。我用银元雇了几个人,让他们帮我把老宅的那些流浪汉都清理走,
顺便打扫整理一下。当年三进三出的大院,如今也只剩下一间厢房还算完整。
雇匠人稍稍补了补,又采买了些简单家具后,我便在此暂住。第二日一大早,刚开门,
我便看见一匹高头大马驻足门前。抬头往上看,映入眼帘的便是周文阴沉的身影。
「不就是拿走你些嫁妆吗?你又想玩什么把戏,跟我回家。」
他好似觉得我的嫁妆不是我爹娘一分一毫赚来的一样,又好似嫁给了他,
我的一切便都属于他。所谓明媒正娶,到头来也不过是笑话。那这五六年来囚禁着我的,
又是什么呢?我实在够不着他,索性站在了门槛上,把手伸到他面前。不等他来握,
我便开口:「你若是觉得我的嫁妆不值几厚,那便还我。」他只觉得荒谬:「你我夫妻一体,
需要分这么清吗?」「你又何时将我当做妻子过?」他把我当养儿育女的工具,
把我关在屋内当取乐的玩具,当做他家的裁缝、佣人。却从没有把我当做过妻子。
我已经不想和他再僵持下去了。从袖里掏出一物后,我便递给了他。「周文,你若不想和离,
我这里还有一封休书。是你我和离,还是我休掉你,你自己选。」「你简直不可理喻!」
6周文气冲冲离开。我用剩下的银元雇人重修老宅,然后便寻到了林城督军沈重。
他与我自幼相识,只是一家从商一家投军,后来便渐渐没了交集。直到前些日子我才得知,
沈重带着一个师的人马保卫林城,而周文也不过是他手底下的一个团长。登门拜访时,
我没有拿其他,只是空手前往。通报姓名过后,很快便有士兵带我进门。
见到沈重时我都有些认不出他了。他叫沈重,可以前不长这样,瘦得像个小麻杆似的,
好似风一吹就可把他带走。而现在的他身材魁梧,站在我面前像是一堵小山。
「林大**今日前来,有何指教?」沈重板着脸看向我。「沈将军要是这般说话,
那看来我今日是白来了。」我退后两步,转身便要离开。他匆匆上前拽住了我,
刚毅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雪儿姐,跟你开个玩笑嘛,你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经逗?」
这不一样。我定定地望着他。他讶异,问我有何不同。「小时候怕把你打哭,现在打不过你,
更不能逗你玩了。」沈重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见他黑脸我便知晓,
他还记得儿时的情谊。他命人设宴款待我。席间问我。「可是要弟弟给你出气?」闻言,
我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国家兴亡应在我个人情感之上,今日来寻,是想求你庇护,
我想做生意。」如今贼寇入侵我华夏,山河破碎,平民百姓尚且居无定所,
想要做生意谈何容易?没有靠山庇佑,旦夕之间便会一无所有,血本无归。所以我才来寻他。
听我想开一家棉纺厂,沈重迟疑了一瞬。良久,他才开口应我。「姐,我知你心思,
只是这棉纺厂创办不易,而且所需机械、工人、原料,皆需大笔资金,我可以帮你出一半,
可剩下的......不行我去抄了周家?」我摇了摇头。周文此人确实不顾小家,
可是在治军方面也算严谨,部下除了抢过我的嫁妆以外,还不曾听闻其他劣事,
而且也打过不少次胜仗。「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第二个原因,我有钱,只是需要你派兵看护,
否则我一人断不敢取出。」听我如此一说,他便也警觉起来。派了警卫连跟我还不够,
他自己也亲自带兵前来。我们回到林家老宅。在破旧不堪的祠堂里。我让人将地砖撬开,
又掘地三尺,终见一个大木箱子。将其打开之后,
金灿灿的小黄鱼瞬间令那些警卫都倒吸一口凉气。就连沈重的呼吸都有几分粗重。
我看着那一大箱子小黄鱼,心里的酸涩便不断涌出。这是母亲给我所留。那时她身体疲弱,
已至弥留之际。临终前曾嘱托我,言说父亲有报国之心,可时局变幻莫测,
他难以下定决心支持谁。故而除了我的嫁妆之外,还留下了这一大箱小黄鱼。
里面一半作为我的后路留存。另一半,若是周文可靠,
便交于他采买军械、招兵买马;若是不可靠,便让我来寻沈重,或寻一爱国志士,
将这些钱财交于对方,也算为国效力。箱中黄鱼足足二百余根,可换将近百万银元。
我如约将半数交到沈重手中,留下一些后又将其余也一并交给了他。「沈重,
这些金条半数给你充当军饷,其余便交由你替我开办厂房、采买器械、招募员工、购置棉花。
」沈重郑重收下。小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厂房已经开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