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带着秋日特有的清透,斜斜地照进镇医院监护病房的走廊,却驱不散那股沉积了一夜的消毒水味,也冲不淡满走廊的压抑感。
早上七点多,刘春明乘坐的出租车刚在医院门口停下,他便匆匆跳下车,不慎撞到了一名行人,两人同时一惊,来不及解释,刘春明道了声歉后匆忙跑进了医院。他头发凌乱,眼窝深陷,身上还裹着一路奔波的寒气,羽绒服里只胡乱套了件单薄的卫衣。他一踏进走廊,就看到母亲李爱梅倚着墙壁,像一片枯叶般了无生气,而隔壁的周一山正低声跟她说着什么。
“妈!”刘春明喊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
李爱梅猛地抬头,看到儿子,眼泪瞬间又决堤了。“明明!”她扑过去,攥住儿子的胳膊,指节都泛了白,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你可算回来了!你爸……你爸他……”
刘春明抚摸着妈妈的头发:“爸爸不会有事的.”
一旁的周一山站起身,朝刘春明点了点头。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邻居,对方脸上此刻正搅着一团惊恐、愧疚还有藏不住的疲惫。
“周大哥,”刘春明转向周一山,语气复杂,既有感激,又有难过,“昨晚……谢谢你,谢谢你和孩子们送我爸进医院,还陪着我妈。”此时两个孩子也走过来安慰道:“刘爷爷不会有事的,叔,你放心,就是你那手机……”
“人没事就好。”周一山转开孩子们的话题,言简意赅,“医生早上来看过,说溶栓效果不错,算是暂时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但还得密切观察,不能再受**。”
这时,刘春明望见走廊里刚才下车时碰到的女人,两人近距离一看,都认出了对方——老同学王红红,相互问候后,李爱梅走过来说,昨晚多亏了王医生,得知刘富贵是春明的父亲,王红红才简单说了说病情:“幸好送来得及时,再晚一点就危险了……”
王医生叮嘱几句后离开,刘春明连连点头,然后扒着监护室门上的小窗户,努力想看清里面的情形。玻璃上蒙着一层反光,他凑得更近,也只看到里面模糊的人影,还有仪器屏幕上跳动的光点。一种后知后觉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他无法想象,如果父亲昨晚真的没挺过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可怕的念头刚冒头,就赶紧掐断,不敢再往下想。
“我……我昨晚手机静音了……”他转过身,像是在对母亲、周一山和所有人解释,又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公司应酬,喝多了点……”
李爱梅只是哭,没说话。周一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好好陪陪你爸你妈。我去看看我家那两个小子,再给爱梅婶买点早饭。”他找了个借口离开,把空间留给了这对母子。
周一山走到楼梯间,看到自家两个儿子互相靠着,在长椅上睡得正沉。大儿子周竣男脑袋歪在一边,嘴角还挂着点亮晶晶的口水印;小儿子周竣凯紧紧蜷缩着,手里攥着的,还是那支昨晚从爸爸手里抢下来的烟。看着这一幕,周一山心头一软,又是一酸。他轻轻叫醒他们,示意可以回家睡觉了。
“爸爸,刘爷爷好了吗?”周竣男揉着眼睛,第一句话就问。
“暂时没事了。走,跟爸回家,洗把脸,吃点东西,睡会儿觉下午回城里,明天得上学呢。”
父子三人走出医院大门,清冷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部分阴霾。周一山看着两个儿子稚嫩却已初显担当的背影,想起刘春明刚才那慌乱无措的样子,心里感慨万千。孩子多了是操心,是累,可到了关键时候,身边能有个人,哪怕只是像竣男和竣凯这样半大的孩子搭把手,心里也是踏实的。
……
同一片晨光,也照进了在宝岛台湾林致远的家中,却映照出截然不同的心境。
林致远起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没睡。昨夜周一山在电话里简单跟他说起刘叔的事,他虽没在现场,却像亲自目睹了那一幕——周一山父子背着刘叔奔跑的急促脚步、李爱梅绝望的哭泣、抢救室门外冰冷的等待,像一部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他准备好早餐,精致的骨瓷杯里装着现磨咖啡,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还有色彩鲜艳的水果沙拉。一切都符合他们一贯高品质、有秩序的生活标准。
赵晓芸穿着丝质睡袍走出来,坐在餐桌前,眼下也有着淡淡的青黑。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餐,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压抑。
最终还是赵晓芸先开了口,声音有些飘忽:“昨晚……那个刘叔,应该没事了吧?”
“周老大早上发信息说,暂时脱离危险了。”林致远放下咖啡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幸好……当时有他那些邻居,还有孩子们都在。”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向妻子:“晓芸,我在想,如果……昨晚是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倒在空荡荡的家里……”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赵晓芸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那个画面,光是在脑子里过一遍,就让人心底发寒。他们可以请最好的护工,可以住最贵的私立医院,可那种身边连个至亲都没有的、彻骨的孤独感,是金钱和外人都无法完全填补的。
“我们不是有彼此吗?”赵晓芸试图用惯常的理性来抵御这种侵入式的不安。
“是啊,我们有彼此。”林致远的声音很轻,“可我们,也会老,也会病。总有一天,一个人会先走……留下另一个。”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两人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浪。餐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墙上挂钟规律的滴答声,计算着流逝的生命。
过了许久,赵晓芸才幽幽地说:“我昨天……娟姐传给我的视频上看到周叔那几个孙子,趴在他爷爷膝盖上,古灵精怪地讨好着,周叔笑得特别开心。”她顿了顿,十指交叉托举着下巴,看向林致远,像是在下一个巨大的决心;“致远,或许……我们可以去咨询一下医生?只是……先了解一下。”
林致远看着妻子,看到她眼中不再是完全的抗拒,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对未知可能的探索。他心中猛的一动,伸手拉开她交握的双手,紧紧攥住,随即俯身靠近,将她轻轻抱进怀里。
“好。”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这晨光照亮了都市豪宅里,一个关于生命延续的、悄然松动又坚定起来的决心,也照亮了医院里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庆幸。
这新的一天,便这样在明暗交织的晨光里,缓缓铺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