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弘德帝的怀抱温暖而坚实,龙涎香那沉郁厚重的气息密密实实地包裹着萧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那深入骨髓、日夜啃噬的恨意。紧绷了太久的弦骤然松弛,她终于放任自己在这方寸之间宣泄出积压了数月的悲伤与恐惧。
起初是压抑的呜咽,随即化作难以自抑的痛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泪水迅速濡湿了弘德帝玄色的龙袍前襟,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弘德帝没有言语,只是用宽厚的手掌,一下下,极轻又极稳地拍抚着她的背脊,如同幼时哄她入睡那般。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怜惜与自责——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手上染血,目睹仇人断气,终究是他这父亲的失职。
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化作断断续续、近乎无声的抽噎。萧玥像只耗尽了力气的小兽,软软地靠在父亲怀里,只剩下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微微颤动。殿内只余铜漏嘀嗒,以及幼弟萧琛在摇篮里发出的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好孩子,”弘德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都过去了,回去歇着吧。万事有阿耶在。”
他小心翼翼地扶正女儿的身子,示意侍立在一旁、早已红了眼眶的章嬷嬷上前。
“好生照料公主。”
章嬷嬷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虚脱般的萧玥。弘德帝的目光越过女儿单薄的肩头,落在暖阁深处那张小小的檀木摇篮上。熟睡的萧琛小脸粉扑扑的,浑然不知这宫闱的血雨腥风。
最终,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去。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步步融入了甘露殿偏殿幽深的阴影里。
盛夏的蝉鸣已显颓势,不再似前些日子那般声嘶力竭。庭院里,几株高大的木樨树枝叶繁茂,但仔细看去,一些叶片的边缘已悄然染上了淡淡的金边,几片早衰的叶子无声地飘落在清扫过的青石板上。
殿内不再需要大量冰块镇暑,只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炉里,静静熏着淡淡的苏合香。阳光透过糊着素纱的雕花长窗洒落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花影。
崔贵妃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薄绸锦袍,质地轻盈。她未施浓妆,脂粉薄薄,只挽了一个最简洁的圆髻,斜斜簪了一支羊脂白玉素簪。此刻,她正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中捻着一片刚刚飘落窗台的木樨黄叶,目光却穿透了窗棂,落在院中那几株沉默的木樨树上,眼神空茫而复杂。
案几上,一封展开的家书静静躺着。
“......?...中宫虚悬,乾坤失序。吾儿代掌六宫,劳苦功高,朝野共睹。此诚崔氏百年未有之良机!清河百年望族之荣辱,阖族上下之前程,尽系吾儿一身。当断则断,勿使旁落!三皇子天资颖悟,有龙凤之姿,若得嫡子名分,则国本可固,崔氏可兴......?...”
“娘娘,”?贴身大宫女云袖轻手轻脚地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夫人到了,已至殿外。”
崔贵妃仿佛从一场深沉的迷梦中被惊醒,指尖一颤,那片黄叶悄然飘落。她迅速敛去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温婉端凝,起身道:“快请母亲进来。”
片刻后,崔老夫人被两名低眉顺目的宫女簇拥着,仪态万方地步入殿内。她身着深青色诰命翟衣,金线绣制的翟鸟纹样在光线下隐隐生辉,头戴珠翠翟冠,通身透着世家大族主母的雍容与久居上位的威严。行走间,环佩轻响,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给贵妃娘娘请安。”?崔夫人行至殿中,一丝不苟地依礼下拜,声音沉稳。
“母亲快免礼!”?崔贵妃疾步上前,亲手扶起母亲,语气中带着真切的亲昵,“在女儿这里,何须如此多礼。”?她扶着母亲在临窗铺着锦绣软垫的暖榻上坐下,亲自奉上一盏金丝皇菊茶,菊瓣在水中舒展沉浮,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母亲尝尝这新贡的菊花茶,清心明目。”?随即,她一个眼神扫过,云袖立刻会意,无声地带着所有侍立的宫女躬身退下,厚重的殿门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偌大的殿宇,只剩下母女二人。
崔夫人接过那盏莹润如玉的茶盏,并未立即饮用,只是捧在掌心暖着。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细致地扫过女儿略显清减的脸颊,捕捉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苏合香在香炉中燃烧发出的极细微的哔哔声。
终于,崔老夫人放下茶盏,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是斩钉截铁:“贵妃,家中让我今日入宫,是想亲耳听听你的意思。如今贤妃、德妃皆已伏诛,中宫之位悬空已近一年。你代掌六宫,统摄内务,夙兴夜寐,劳苦功高,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呢。”?
崔贵妃垂下眼帘,避开母亲过于锐利的审视,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一丝恳求般的低柔:“母亲......先皇后刚去不久,音容宛在,陛下哀思甚重,每每提及,神色怆然......此时便谈论后位之事,是否......是否操之过急了些?女儿总觉得不合时宜,于心亦有不安。”?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
“不合时宜?”?崔老夫人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昭德皇后已逝,人死如灯灭,魂归九泉,再深的哀思,也终有被岁月冲淡的一日。这大梁的皇后之位,难道还要为一个死人空守一辈子不成?”?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目光如炬地盯着女儿。
看着女儿依旧微垂的眼帘和紧抿的唇角,崔夫人知道需要更重的砝码。
崔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楚国公当年为助今上起事,不惜背弃本家,公然与前朝灵帝划清界限。他们这一支,早已是脱离本家的孤木,根基浅薄,如何能与我枝繁叶茂的清河崔氏相提并论?”
论出身门第,清河崔氏乃世家之首,累世高门,簪缨不绝,自前朝起便出将入相,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州郡,根深叶茂,底蕴之深厚,非寻常勋贵可比。崔夫人亦出自范阳卢氏,两相结合,便是皇室也轻易动不得。
“论资历与权柄,你自潜邸时便侍奉陛下左右,温良恭俭,深得圣心。入宫后诞育皇三子,有功于社稷。如今更是代掌凤印,执掌六宫事务,将偌大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在德、贤二妃祸乱宫闱之后,安抚人心,稳定局面,功不可没!此乃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崔贵妃叹息道:“母亲别忘了还有七皇子这个嫡子在”。
崔夫人目光灼灼,“三皇子居长,而七皇子不过襁褓中一懵懂婴孩,未来是龙是虫更是渺茫难测。”
崔贵妃的脸色随着母亲的话语而微微变化,尤其是听到对七皇子的评价时,指尖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她挣扎着,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对逝者的情谊:“可是母亲......先皇后生前待女儿......极为亲厚宽和。”
崔老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女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毫无温度,只有洞悉世情的冷酷,“娘娘!莫要被那点‘亲厚’迷了眼!你且扪心自问,她那‘亲厚’背后,可曾真正动摇过她作为中宫、作为太子生母的地位分毫?她待你‘宽和’,何尝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一种让你安于妃妾之位、不生妄念的驭下手段!她是国母,你是妃妾!君臣之别,嫡庶之分,犹如天堑!她活着时,你永远只能仰望凤座!如今她死了,这是天赐良机!更何况她的死又不是咱们造成的,你何须在意。”
她倾身向前,一把握住崔贵妃微凉甚至有些颤抖的手:“陛下重情,一时忘不了昭德皇后,这为娘理解。皇后贤德,待人接物无有不妥,你感念她,这也无可厚非。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不可长久无主!此乃纲常大义!你此时若因那点妇人之仁而裹足不前,犹疑不决,难道要坐等陛下被其他世家重臣进言,册立他人?或是让淑妃之流乘虚而入,占了先机?到那时,你待如何?珑儿待如何?”?她用力握紧女儿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目光如刀,一字一句,直刺崔贵妃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渴望:“想想咱们的三皇子!他的前程尽皆系于你一身!你登上后位,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再有我崔、卢两家鼎力相助,东宫之位唾手可得。”
“嫡子......”
崔贵妃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如同魔咒。每一个音节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入她本已波澜起伏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