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杜笙在草垫上辗转反侧。
殷九霄没有来。
营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亡魂们偶尔发出的无意识**。
杜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块刻有地图的石片,眼睛盯着门口。也许他改变主意了?也许被鬼吏抓住了?也许...
一阵轻微的摩擦声从墙外传来。杜笙屏住呼吸,看到一块土坯砖被慢慢推出,露出一个狭窄的洞口。
殷九霄的脸出现在洞口,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杜笙小心翼翼地爬过去,尽量不惊动其他亡魂。
洞口勉强能容她通过,粗糙的土壁刮蹭着手臂。
钻出去后,她发现这是一条狭窄的隧道,高度只够人弯腰前行。
“这是...”
“别说话,跟着我。”殷九霄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鬼吏虽然不巡逻,但能感知魂魄波动。”
隧道蜿蜒曲折,时而分叉。殷九霄像熟悉自家后院一样在其中穿行。
杜笙紧跟在他身后,注意到隧道壁上有些地方刻着细小的符号,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青光,似乎是某种标记。
走了约莫一刻钟,隧道尽头出现一丝亮光。殷九霄停下脚步,示意杜笙从他身侧往前看。
透过一个小孔,杜笙看到外面是一个巨大的洞穴,洞顶垂下无数钟乳石般的青色晶体,散发着幽光。
洞穴中央是一座黑石砌成的平台,周围站着十几个穿黑袍的人——不,不是人,他们的脸在兜帽下是一片虚无。
“鬼将。”殷九霄的嘴唇几乎没动,“比鬼吏高一级,负责看管重要区域。”
黑袍鬼将们围着的平台上,堆放着数十个蜷缩的身影——是亡魂,而且都是老弱病残。
其中包括今天和杜笙一起搬运青冥石的那个驼背老头。
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鬼将举起手中的骨杖,开始吟诵某种杜笙听不懂的语言。
随着咒语响起,平台上的亡魂们发出无声的尖叫——他们的嘴大张着,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只有魂魄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一样,从七窍中丝丝缕缕地飘出,汇聚到骨杖顶端的一颗黑色珠子里。
杜笙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声。殷九霄的手按在她肩上,力道大得生疼。
当最后一个亡魂被完全吸进黑珠,鬼将们齐声低吼,将黑珠放入一个雕刻精美的玉匣中。
“献给二公子的贡品。”殷九霄在她耳边低语,“每七天一次。”
杜笙胃里翻腾,想起那些在营房中悄无声息消失的亡魂:“他们...就这样魂飞魄散了?”
“比那更糟。”殷九霄的眼中闪过一丝暗金色的光,“他们的魂魄会被二公子炼化吸收,成为他力量的一部分。”
他拉着杜笙慢慢后退,直到离开那个恐怖的观察孔才直起腰:“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燧阁那么危险了。”
“燧阁和这有什么关系?”
“那里是转化魂魄的地方。”殷九霄的声音低沉,“被选中的亡魂先送到燧阁‘处理’,再献给鬼王和他的儿子们。”
杜笙想起小荷。如果妹妹也被...她不敢想下去。
“东区矿场呢?”她强迫自己回到眼前的问题。
殷九霄的表情更加阴沉:“那里是开采'魂晶'的地方,比青冥石更危险。魂晶是鬼王军队的武器原料,开采者很少有能撑过三个月的。”
“那我们...”
“我会想办法。”殷九霄打断她,“先回去,天快亮了。”
回程比来时快得多。当他们接近营房时,殷九霄突然停下,耳朵贴在隧道壁上。
“怎么了?”杜笙小声问。
殷九霄没回答,而是猛地推开一块伪装成土壁的活板:“进去!快!”
杜笙刚钻回营房,就听到外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呼啸声,像是千万只野兽同时在远处嚎叫。
紧接着,整个黄土城开始震动,屋顶的土块簌簌落下。
“黄泉沙暴!”有亡魂惊叫起来。
鬼吏的骨哨声刺破混乱:“所有人!立刻去宫殿工地!加固防护!”
亡魂们被赶出营房,杜笙在人群中寻找殷九霄,却不见他的踪影。
外面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远处的天空变成了暗红色,一道接天连地的沙墙正向黄土城推进,所过之处,土坯房屋像纸糊的一样被撕碎。
“跑!慢了就魂飞魄散!”鬼吏们鞭打着亡魂们前进。
杜笙跟着人群奔向宫殿工地,风越来越大,刮起的沙粒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她眯着眼,突然看到路边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前几天挨鞭子的老妇人,孙婆婆。
“婆婆!”杜笙脱离队伍,跑到老人身边。
孙婆婆的魂魄已经半透明,在风中摇摇欲散:“丫头...别管我...快走...”
杜笙二话不说,扶起老人就往工地跑。
但负重让她的速度慢了下来,身后的沙墙越来越近,呼啸声震耳欲聋。
“放下我...”孙婆婆虚弱地挣扎。
“抓紧我!”杜笙咬牙坚持。
就在沙墙即将吞没她们时,一道身影从斜里冲来,一把抓住杜笙的手臂。
殷九霄的脸在狂沙中时隐时现,他的嘴在动,但风声太大听不清。
他拽着她们拐进一条小巷,踢开一扇几乎被沙埋住的矮门,把两人推进去,自己最后跳进来,用身体抵住门。
黑暗。绝对的黑暗。外面是惊天动地的呼啸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杜笙紧紧抱着孙婆婆,感到老人的魂魄在自己怀中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小了。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透进来。
“结...结束了?”杜笙的声音沙哑。
“暂时。”殷九霄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沙暴有时会回旋,我们得在这里等一会儿。”
杜笙这才有机会打量所在之处——似乎是个废弃的地窖,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损的陶罐,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陈腐的气味。
“谢谢你。”她对殷九霄说,然后又低头看怀中的老人,“婆婆,您还好吗?”
孙婆婆的魂魄比刚才凝实了一些:“傻丫头...为什么要救我...”
“总不能看着您魂飞魄散。”杜笙轻声说。
老人枯瘦的手抚上杜笙的脸:“你让我想起我孙女...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杜笙心头一酸。在黑暗中,孙婆婆的轮廓和小荷有那么一瞬间重叠在一起。
“**妹?”殷九霄突然问。
杜笙惊讶地抬头,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你说梦话。”殷九霄的声音出奇地柔和,“在营房里。”
地窖里沉默下来。外面的风声时大时小,像某种巨兽的呼吸。
“我找了她三个月。”杜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是因为黑暗让人坦诚,“父母死后,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答应过会保护她...”
她的声音哽住了。那个雨夜,妹妹冰凉的小身体,腰间的平安符...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
“她多大?”殷九霄问。
“十岁。”杜笙努力控制着颤抖,“很乖,很爱笑。战乱前,她最喜欢跟在我后面去采野花...”
一滴温热的东西落在手背上。杜笙惊讶地发现,亡魂原来也是会流泪的。
黑暗中,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殷九霄的手掌粗糙有力,却出奇地让人安心。
“在这里...魂魄消散前会有感应。”孙婆婆突然说,“如果至亲在同一城,能感觉到彼此。丫头,你见过**妹吗?”
杜笙摇头:“他们说新鬼随机分配...”
“规则是鬼王定的。”殷九霄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而鬼王最喜欢的就是玩弄魂魄。”
外面的风声完全停了。
殷九霄移开抵门的重物,一丝光线照进来,杜笙这才看清他的脸——沾满沙尘,却掩不住那双暗金色眼睛里的复杂情绪。
“我们得回去了。”他说,“沙暴过后鬼吏会清点人数。”
他们爬出地窖,黄土城已经面目全非。
许多建筑被夷为平地,街道上堆积着厚厚的沙土。
远处,宫殿工地损失不大,但外围的围墙塌了一大段。
鬼吏们正在集结亡魂。看到杜笙三人,一个鬼吏冲过来:“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我们被沙暴困住了。”殷九霄平静地说。
鬼吏举起骨鞭,却在看清殷九霄的脸时迟疑了一下。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两个,带过来。”
杜笙回头,看到殷无咎站在不远处,那双蛋黄般的眼睛在沙尘中格外刺目。
他身后站着几个鬼将,手里捧着那个装黑珠的玉匣。
鬼吏立刻躬身:“是,二公子。”
殷无咎的目光在杜笙和殷九霄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停在杜笙脸上:“你,为什么救那个老废物?”
杜笙挺直腰背:“她需要帮助。”
“有趣。”殷无咎的嘴角扭曲成一个不像笑的表情,“在黄土城,善良是最大的愚蠢。不过...我欣赏愚蠢的勇气。”
他转向殷九霄,表情变得微妙:“至于你...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殷九霄低着头:“小人只是普通亡魂。”
殷无咎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挥手:“老的送去燧阁,这两个...关禁闭。三天后送去东区矿场。”
孙婆婆被鬼将拖走前,最后看了杜笙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但杜笙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