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裴逸的亲兄长裴砚舟,是姑母皇后亲点给我的夫君。
我未出阁时就听京中传言,这位少年成名的裴将军有个青梅,是他恩师的女儿,两人总角之交,情谊匪浅。
姑母怕这青梅碍了我与裴砚舟的婚事,要将她指给朝中大臣做侧夫人。
我自幼在深宫里见多了身不由己的女子,深知婚姻不能自主的苦,便软磨硬泡求了姑母,「让她自己选吧,选个真心待她的,做一世琴瑟和鸣的正头夫妻,总好过做妾室看人脸色。」
那青梅叫赵婵衣,最后选了个不起眼的小侍卫。
她出嫁那日,我正对着铜镜试嫁衣,就听见侍女说,裴将军在婚宴上,一杯接一杯地闷着烈酒,醉得厉害。
当时我心里便隐隐有些担忧,总怕裴砚舟念着他那位青梅,对我存了芥蒂,往后的日子里恐怕要受些冷待。
果然,嫁入将军府的头几个月,裴砚舟宿在书房的日子,比踏足我院落的次数多得多。
姑母派人来传话,带着不容置疑的施压,「务必让他与你成事,不然族里有的是懂事的姑娘,你这个将军夫人的位置未必坐得稳。」
夜里我总站在院子里,看着他那灯火通明的书房,深觉这桩靠着权势定下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浸着勉强。
偏巧那年,赵婵衣撞破周侍卫在外偷腥,让别的女人怀了孕。闹着要与周侍卫和离,闹得满城风雨,像是明晃晃往姑母脸上甩巴掌。
周家怕得罪皇后,死死拖着不肯松口。
直到裴砚舟主动来找我,「你去求皇后,放赵婵衣离开周家。」
我静静看着他。
他是我曾在画像上、在城楼上无数次心动过的男人。
可此刻他眼底的恳求,却与我无关。
「可以,」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但你得对天起誓,这辈子断了对赵婵衣的男女之情,往后余生,只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看着我,毫不犹豫,「我起誓。」
我终究去求了姑母。
谁让我满心满眼都是裴砚舟呢?
他生得好看,骑在马上的时候,铠甲映着日光,比天边流云还要耀眼。他沙场征战英勇的事迹,京中贵女们不知相传了多少遍。
谁让我的姑母是皇后,她需要裴家的兵权稳固后位。
这桩婚事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我那时想,哪怕他不情愿又如何?
只要他在我身边,日子久了总会捂热的。
那般天真的念头,支撑着我熬过了他数年的冷待。
直到我的女儿岁昭出生,我抱着襁褓里软乎乎的小家伙,更加觉得生活有了盼头,以为往后的日子总能平平淡淡过下去。
我们之间,好歹有了个孩子做牵绊。
可裴砚舟离家出征的前一晚,我撞见他站在廊下嘱咐管家,「我不在的时候,多往西郊庄子上送些补品,别让她受委屈。」
西郊庄子?
我顿住脚步,心口像被针扎了下。
管家有些担忧,「如今是夫人掌管府中事务,若夫人晓得这些补品是送给赵姑娘的可怎么办?」
裴砚舟语气听不出深浅,「她素来娇蛮了些,心肠却软,不会跟一个弱女子计较。」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赵婵衣离了周家,竟是被他养在了外面。
那晚他进了我的房后,难得有了些温柔。
我忍不住试探,指尖轻轻勾着他的衣带子,「听说世间男子结了婚后,反倒更加念着外面情人的委屈。裴砚舟,你也是这般吗?」
他沉默片刻,语气里裹着化不开的疲惫,「我已经按照皇后的旨意娶了你,也应了你的誓,不纳侧夫人不娶妾,你还想如何?」
话出口,许是觉得语气重了些,他又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放软,「好好照顾岁昭,等我回来。」
那一夜我睁着眼到天明。
从前仗着姑母的势、凭着自己的喜欢,硬把不情愿的人锁在身边,以为这就是圆满。
可此刻摸着枕边残留的体温,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好没意思。
我娇蛮了半生,想要的便要争到手,可争来的若是块捂不热的冰,攥在手里只会冻伤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裴砚舟走后,我抱着岁昭在将军府的海棠树下坐了一下午。
风拂过花瓣落在岁昭的脸上,她咯咯地笑。我却突然想通了,我大概是不喜欢裴砚舟了。
喜欢他的这些年,太难受了些,像揣着颗滚烫的石子,焐得心口发疼。
不如等他回来,就求姑母赐道旨意,我们和离,让他去寻赵婵衣,也算我弥补当初的任性,还了这桩情债。
然后我带着岁昭回相府,哪怕姑母骂我不成器也好,对我失望透顶也好,也总好过在这将军府里,做个有名无实的摆设,过一辈子冷清的日子。
裴砚舟出征的日子里,他的弟弟裴逸常来府里陪老太太。
起初他待我总带着几分疏离,大约是觉得我拆散了他婵衣姐姐和砚舟哥哥这对有情人,对我有些埋怨。
不过日子久了,他倒也客气起来,虽算不得亲近,却也会在我哄岁昭累了时搭把手,会在孩子哭闹时笨拙地逗她笑。
但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前朝余孽的后代带着乱兵占了钟州,一路烧杀抢掠,攻进了将军府。
我让老嬷嬷抱着岁昭混在逃难的百姓里先走,自己换上一身素衣,留在钟州与士兵们共同守着城门。
我们抵挡了一月,箭矢用尽,粮草见了底,裴砚舟的援军迟迟未到。
城破那日,逆党将我和残存的民兵一起擒了,裴逸下落不明,有流言说他死在了逆党的刀下。
逆党将我捆在城门楼上,像炫耀战利品般示众。
直到裴砚舟的军队赶来,匪首才扬着刀喊,「裴砚舟!你夫人在我手里,若不撤军投降,我便让她血溅城楼!」
风卷着我的乱发贴在脸上,我望着城下黑压压的将士们,望着那抹熟悉的银甲身影,心里竟异常平静。
尽管喉头发紧,我仍想出声让裴砚舟不用顾我,直接攻城。
话还没说出来,便被一箭穿心。
剧痛炸开的瞬间,我静静地看着远处的裴砚舟,正维持着搭弓的姿势,没有半分波澜。
仿佛射穿的不是他的结发妻子,只是一个碍眼的陌生女人。
我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是我多心了,裴砚舟哪里会顾我?
这样也好,至少死得干净,省得匪首真挥刀砍下来,让我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满心想的竟然不是裴砚舟,而是我那年纪尚小的岁昭。
我虽后悔嫁给裴砚舟,却从未后悔生下岁昭。
只可惜,不能陪着岁昭长大了。
我从城墙上坠落,疼痛感彻底消失。
成了一缕孤魂,飘在钟州城上空,看着将士们奋勇攻城,看着匪首被裴砚舟亲手刃杀。
最后,我看见他脱下染血的铠甲,静静抱着我冰冷的尸体,呆坐了许久。
久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久到日头初升照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