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和离书,我被夫家扫地出门。陪嫁的,只有一个鸟不拉屎的贫瘠庄子。
所有人都等着看我笑话。庄子的管事和佃户们,更把我当成了予取予求的软柿子。
他们联手做假账,谎报收成,企图把我架空,榨干我最后一滴血。他们以为,
我只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侯府娇**。他们不知道。在侯府后院,我亲手开辟的试验田,
早就种出了祥瑞。他们更不知道,我带来的箱子里,没有珠宝首饰。
只有我亲手绘制的土地勘测图,和一本本写满新式农法的笔记。收租那天,
管事把假账拍在桌上。我笑了。摊开我的图纸,指着上面精确到分毫的数据。“周管事,
账不对。是算错了,还是……另有隐情?”1马车停了。外面的吵嚷声混着泥土的腥气,
一起灌了进来。我的侍女春禾扶着我,脸色比我还白。“**,到了。”她的声音发抖。
我嗯了一声,提起裙摆,弯腰钻出车厢。脚下是松软的泥地,一脚下去,
绣鞋边缘就沾了黄土。眼前,几十号人乌泱泱地跪在地上。为首一个中年男人,
穿着半旧的绸布短衫,头磕在地上,声音洪亮。“恭迎主家!奴才周田,叩见主家!
”身后的人跟着喊,声音参差不齐,带着一种敷衍的热闹。我没说话。目光越过他们,
看向这个属于我的庄子。一片萧索。田埂歪歪扭扭,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黄绿相间,
一看就是缺肥少料。不远处的几间泥瓦房,屋顶的茅草塌了半边,墙上全是裂纹。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一个被京城所有人当做笑柄的,破庄子。“都起来吧。”我开口,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周田抬起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堆满了笑。那笑意不达眼底。
他的眼睛快速地扫过我的衣裙,我的发钗,最后落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带着评估,
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uhi的轻蔑。他觉得,我只是个被夫家赶出来的可怜虫。
“谢主家。”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很是熟络地朝我走近一步。
“主家一路舟车劳顿,快请进屋歇歇脚。庄子鄙陋,已经备下了粗茶,还望主家不要嫌弃。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引路。我往后退了半步,春禾立刻挡在我身前。周田的手停在半空,
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笑起来。“是奴才唐突了。”我看着他。“周管事,
不必急着喝茶。”“庄子里的田地,我想先看看。”周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哎哟,
主家真是勤勉。只是这田间地头,泥泞不堪,恐污了主家的凤体。不打紧的,有奴才们在,
主家您就安安心心在屋里享福就成。”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奉承了我,
又把我往“什么都不懂,只配享福”的废人位置上推。旁边的佃户里,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我没理会。“无妨。”我说完,直接抬脚,朝最近的一片田走过去。春禾连忙提着裙摆跟上。
周田愣了一下,只好也跟了上来,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主家,这边路滑,您小心脚下。
”“这片是下等田,贫得很,主家不必看的。”我停在一块田埂上。弯下腰,
从地里抓起一把土。土质发灰,干燥,捏在手里,一捻就成了细沙。
我把它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没有土该有的腥味,只有一股子陈腐的气息。“这地,
多久没上过肥了?”我问。声音很轻。周田的声音立刻响起。“回主家,季节不对,
上了也是白费。再说,庄子穷,哪有闲钱买那金贵的豆饼肥。”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我站直身子,拍掉手上的土。“是吗?”“我记得,我陪嫁的契书上写着,
庄子附带了两个大粪坑,还有一片草塘。用来沤肥,应该是够的。”我说得很慢。每一个字,
都像是羽毛,轻飘飘落下去。周田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他没想到,我这样的贵女,
会知道“粪坑”和“沤肥”这些词。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主家说的是。只是……只是那些都是老法子,效果不大。奴才们也是想着,
不能让主家您亏了本。”我点点头。“原来如此。有劳周管事费心了。”我转身,
继续往前走。没有再追问。周田在身后,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以为,他糊弄过去了。他以为,
我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几个词,随口一问。我走在田埂上,春禾小心地扶着我。“**,
您问那些做什么,脏死了。”她小声嘀咕。我没回答。我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片地上。
那里的庄稼,明显比别处要茂盛一些,颜色也更绿。土壤是黑褐色的。是好地。我脚步一转,
朝那边走去。“哎,主家!”周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急切。
“那边是赵老三家的地,他家运气好,分了块肥田。庄子上大部分地都不行,不值得看。
”他想拦住我。我脚步没停。走到那块地边上,我停下来。这地不仅肥,而且打理得很好。
田垄笔直,没有杂草。我指着地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那是什么?
”那里有一小堆半腐烂的草料,混着一些黑色的、看不出原样的东西。周田的脸色,
彻底变了。2“那个……那个是烂草根,没什么用。”周田的声音有些发干,眼神躲闪。
我笑了。“是吗?我瞧着,倒像是用草木灰、烂菜叶和塘泥混在一起的东西。”我看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这是草木堆肥法。肥力温和,能养地。书上说,用了这种肥,
一亩地至少能多收三成。”周田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身后的几个佃户,
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们交换着眼色,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我。我没再看他们。
转身对春禾说:“回去吧。”“是,**。”春禾扶住我,她的手心全是冷汗。我走在前面,
身后是一片死寂。周田他们没有跟上来。我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有惊疑,有惶恐,还有一丝……被戳破谎言后的恼怒。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庄子,
不会再平静了。回到所谓的“主院”,就是三间稍微好点的泥瓦房。屋里一股霉味。
桌椅都蒙着一层灰。春禾拿着抹布,一边擦一边掉眼泪。“**,这地方怎么住人啊。
您在侯府,何曾受过这种苦。”我坐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凳子上,神色平静。“以后,
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春禾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没安慰她。我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下午,周田来了。他一个人来的。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谦卑的笑,但比上午僵硬了很多。
他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几个窝头和一碗野菜糊糊。“主家,庄子里条件简陋,
这是大家凑的一点吃食,您和春禾姑娘先垫垫肚子。”他把篮子放在桌上。窝头是黑的,
硬得像石头。野菜糊糊里,飘着几根枯黄的叶子。这就是他们的下马威。他们想告诉我,
在这个庄C上,离了他们,我连饭都吃不上。春禾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开口骂人。
我抬手拦住了她。我看着周田,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有劳周管事了。看着就很好吃。
”我说着,竟然真的拿起一个窝头,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很硬。剌嗓子。
我面不改色地嚼着,慢慢咽下去。“味道不错。”我说。周田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上午是轻蔑和惊疑。那现在,就是凝重和忌惮。
一个能面不改色吃下这种猪食的侯府**,绝不是他想象中那么简单。“主家喜欢就好。
”他干巴巴地说。“对了,周管事。”我咽下嘴里的窝头,喝了一口自带的凉茶,
“我住的这个院子后面,不是还有一片空地吗?”“是,是有一片。”周田点头。
“我想把它开出来,种点东西。”周田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主家也想体验一下农家乐趣?
行!这事儿包在奴才身上,明儿就叫几个人来帮您把地翻了。”他答应得非常痛快。我猜,
他心里已经笑开了花。一个娇**,亲自下地种田?这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吗。
他等着看我怎么出糗,怎么把地种得颗粒无收,最后哭着求他们帮忙。我点点头。
“那就麻烦周管事了。不过,不用别人帮忙。”“我自己来。”这话一出口,
周田彻底愣住了。他张着嘴,看着我,那表情好像在说:**,你疯了?我没疯。我很清醒。
我知道,要拿回这个庄子的掌控权,我不能靠身份,不能靠命令。
我只能靠我脑子里的那些知识,和我自己的这双手。我要让他们亲眼看到,
我这个他们看不起的“娇**”,是怎么把一块废地,变成一片金灿灿的粮田的。
我要让他们明白。我,裴笙,不是来这里享福的。我是来做这里真正的主人的。
3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了。春禾给我找了一身半旧的粗布衣服换上。
头发也用一根布条简单地束在脑后。我推开后院的门。那片空地就在眼前。大概半亩大小,
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地上还有不少碎石。周田果然“信守承诺”,一把锄头和一把镰刀,
就扔在墙角。崭新的。像是特意为我看笑话准备的道具。我拿起镰刀。很沉。但我没犹豫,
直接走进了草丛里。开始割草。镰刀很锋利,草秆应声而断。一开始很不习惯,动作生涩,
没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手心也被磨得发红。春禾在旁边急得直转圈。“**,您别干了,
这哪是您该干的活儿。我去求求周管事,让他找人来。”“不必。”我拒绝了她。
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这个侯府**,是怎么拿起锄头镰刀的。只有让他们看到我的决心,
他们才会开始害怕。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庄子。“听说了吗?新来的主家,
自己在后院开荒呢!”“真的假的?一个娇滴滴的**,拿得动锄头?”“拿得动!
有人看见了,脸晒得通红,跟个村姑一样。”“我看她是疯了,被夫家休弃,受**了。
”不少佃户都偷偷跑到我院墙外,踮着脚往里瞧。我听得见他们的议论,他们的嘲笑。
我不在乎。我只是埋着头,一刀一刀地割着草。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
又涩又疼。但我没停。一整个上午,我都在跟那些杂草作斗{。中午,春禾端来午饭。
还是窝头和野菜糊糊。是周田派人送来的。我接过来,坐在田埂上,就着凉水,
一口一口吃完。墙外偷看的人,渐渐没了声音。他们可能觉得没意思了。也可能,
是被我这股不要命的劲头给镇住了。下午,我开始用锄头翻地。地很硬,锄头下去,
只能刨起一小块土。还要把土块敲碎,把里面的草根和石子捡出来。这比割草累多了。
每一下,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没一会儿,我的虎口就磨破了皮,**辣地疼。
但我还是没停。我脑子里,是我在侯府后院那块试验田的样子。那里的土,
被我翻得松软黝黑,种下去的种子,几天就能发芽。我知道怎么做。我知道,这片废地,
在我手里,也能变成那样。天快黑的时候,我终于翻出了一小块地。只有一丈见方。
但我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骨头缝里都在疼。我拖着锄头,一步一步挪回屋里。春禾烧了热水,
给我擦洗。看到我满手的血泡,她又哭了。“**,您这是何苦啊……”**在床头,
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春禾。”我轻声说,“把我的箱子打开。”“哪个箱子?
”“最大的那个。”那个箱子,是我的嫁妆里最重的一个。
周田他们以为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春禾把它拖出来,打开。里面没有金银。也没有珠宝。
只有一卷卷的图纸,和一本本厚厚的笔记。那是我过去几年,所有的心血。
我让春禾把最上面的一卷图纸拿给我。我展开图纸。上面画的,是整个庄子的地形图。
山川、河流、田地、房屋,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比官府的地契还要详细。这是我来之前,
托人悄悄测绘的。我看着图纸,眼睛里有了光。“春禾,明天开始,我们晚上不休息了。
”“我们要把这些地,全都重新规划一遍。”春...禾愣愣地看着我,
又看看那张复杂的图纸。她可能觉得,我是真的疯了。但我没疯。我清醒得很。白天,
我用锄头征服这片土地。晚上,我要用笔和纸,把这个庄子,从周田他们的算盘里,
一寸一寸地,抢回来。4我白天开荒,晚上画图的日子,过了整整十天。后院那半亩地,
已经被我全部翻了一遍。我还按照书上的法子,挖了排水沟,把捡出来的石子垒成了田埂。
原本的乱葬岗,现在看起来,已经有模有样了。我的手,也从满是血泡,到长出厚厚的茧子。
肤色,更是黑了好几个度。庄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嘲笑,到惊讶,
再到一丝敬畏。他们不再说我疯了。他们开始在背后叫我,“那个不要命的主家”。
周田这十天,也很安分。每天照旧送来窝头和野菜。不多,也不少。既饿不死我们,
也别想吃好。他像一条耐心的毒蛇,在等着我耗尽力气,等着我先撑不住。他以为,
我只是在赌气。他不知道,我等的,是一场雨。第十一天的下午,天阴了。
乌云从西边的山头滚滚而来。空气里全是湿闷的水汽。要下雨了。我放下锄头,
让春禾把院子里晾晒的东西都收进来。然后,我让她把门关好。“**,怎么了?
”春禾看我神色凝重。“今晚,有好戏看了。”我说。果然,天刚擦黑,雨就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很快,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是周田的声音,
带着一丝焦急。“主家!主家!开门啊!”春禾想去开门,我拉住了她。“别急。
”我走到门边,隔着门板问:“周管事,这么大的雨,有什么事吗?”“哎哟我的主家!
”周田的声音更大了,“下大雨了!西边那片地的排水沟堵了,再不疏通,
刚种下去的苗就要全淹了!那可是咱们庄子最好的地啊!”他说得声泪俱下。我心里冷笑。
西边那片地,我知道。地势最低,每年雨季都容易被淹。但排水沟,我白天去看过,
根本没堵。他这是在演戏。演一场“为了庄稼心急如焚”的忠心管事大戏给我看。
他笃定我一个弱女子,不敢在这样的雨夜出门。只要我说了“全权交由周管事处理”,
明天他就能拿着这件事来邀功,顺便再以“疏通沟渠辛苦”为由,从账上划走一笔钱。
“这么严重?”我隔着门,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是啊主家!您快拿个主意吧!
”“那……那可如何是好?这雨这么大,我也不敢出去……”“主家您别怕!有奴才在!
只要您一句话,奴才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保住庄稼!”周田的声音充满了豪情。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既然如此……”我顿了一下,“那就有劳周管事了。”门外,
周田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得逞的喜悦。“主家放心!奴才这就带人去!”脚步声很快远去了。
春禾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您真的信他?”我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信。”“那您还……”“春禾,去把我那件蓑衣和斗笠拿来。”春禾愣住了。“**,
您要干什么?”“去看戏。”我说完,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雨夜。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春禾打着灯笼,跟在我身后,吓得浑身发抖。
我们悄悄地摸到了西边那片地。远远地,就看见几点火光。是周田带着几个人,
正站在田埂上。他们没在疏通沟渠。他们在……堵沟渠。他们正把一捆捆的稻草和烂泥,
往排水沟里塞。雨水被堵住,很快就漫上了田地。水面上,漂浮着刚插下去不久的嫩绿秧苗。
“快点快点!多塞点!”周田压低了声音催促。“头儿,这样做,这片地的苗可就全完了。
”旁边有人说。“完了才好!”周田冷笑,“淹了地,就可以跟主家说收成不好。淹得越狠,
咱们能贪的就越多。再说了,正好可以把责任推到老天爷身上。那个娇**,她懂个屁!
”“头儿英明!”几个人发出猥琐的笑声。春禾在旁边,气得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我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冷静。我没出去。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他们,
如何亲手毁掉自己的生计。看着那片最好的田,被水一点点吞没。我心里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第二天,雨停了。天一亮,周田就来“报丧”了。他一脸悲痛,
衣服上全是泥水,像是忙活了一整夜。“主家!不好了!西边那片地……全淹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奴才没用啊!奴才带人忙了一晚上,
还是没斗过老天爷!咱们庄子今年要遭大灾了啊!”他演得声情并茂。如果我没亲眼看见,
或许真的会被他骗过去。我把他扶起来。“周管事辛苦了,快起来。”我的声音很温和。
“这不是你的错,是天灾。”周田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一脸感激。“主家仁慈!
”“为了慰劳大家昨夜辛苦,我让春禾熬了锅肉汤。”我指了指桌上的一口小锅,
“你带回去,和兄弟们分着喝了吧,去去寒气。”那锅里,飘着几块肥肉,香气四溢。
是春禾用我们仅剩的一点咸肉熬的。周田的眼睛都直了。他没想到,我非但不怪罪,
还有奖赏。他脸上的感激,这次倒有几分真了。“谢主家!谢主家!主家真是活菩萨!
”他千恩万谢地端着那锅肉汤走了。春禾关上门,一脸不解。“**,您为什么还要赏他们?
他们……”我笑了笑。“春禾,你觉得,那锅汤里,我除了放肉,还会放什么?
”春禾愣住了。我走到窗边,看着周田远去的背影。“大戏,才刚刚开始。”那汤里,
当然加了料。不是毒药。是巴豆。量不大,死不了人。但足够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把肠子都拉出来。我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在我这儿,演戏,是要付出代价的。
5接下来的三天,庄子里很热闹。尤其是周田和他那几个心腹的住处,
茅房的使用率空前高涨。一个个跑得腿都软了,脸色蜡黄,见了荤腥就想吐。
周田再来见我时,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走路都打晃。
他不敢说自己是喝了肉汤拉的肚子。只敢说是前夜淋雨,受了风寒。
我一脸关切地让他好好休息,还“体贴”地表示,庄子的事暂时不用他操心了。他如蒙大赦,
连滚带爬地走了。我知道,这个下马威,起作用了。他们开始怕我了。这就够了。
趁着周田“养病”的这几天,我没闲着。我让春禾把院门一关,谁也不见。然后,
我摊开了我所有的图纸和笔记。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田产。庄子的地契上,
只笼统地写了“山田三百亩,水田一百亩”。但具体哪些是山田,哪些是水田,肥瘦如何,
全是一笔糊涂账。而我的图纸上,每一块地都被编了号。它的面积、土质、坡向、水源,
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我花了三天三夜,把所有的田地重新进行了分类和评估。然后,
我做了一份全新的田产清册。做完这个,我又开始制定新的耕种计划。哪些地适合种水稻,
哪些地适合种旱谷。哪些地需要休耕养地,哪些地可以实行轮作。
我还根据《齐民要术》上的方法,设计了一套全新的堆肥方案。
利用庄子上的草塘烂泥、牲畜粪便和草木灰,**高效的农家肥。所有的一切,
我都写得明明白白。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里握着这份厚厚的计划书,
我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庄子里,感到了底气。第四天,周田的“病”好了。
他又恢复了管事的身份,开始在庄子里耀武扬威。只是,他不敢再来我面前晃悠。
我也不去找他。我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时机很快就来了。按照惯例,夏收之后,
就要重新分配下一年的田地。这是管事权力最大的时候。谁能分到好地,
谁只能去种那些贫瘠的烂地,全凭他一句话。往年,佃户们为了能分到好地,
都要给周田送礼。今年也不例外。周田的家门口,这几天跟赶集一样热闹。分地的日子,
定在三天后。就在前一天晚上,我让春禾去把周田叫了过来。他走进屋子,看见我坐在灯下,
桌上摊着一堆图纸和册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主家,您叫奴才来,有何吩咐?
”他躬着身子,态度比以前恭敬了许多。“周管事,坐。”我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凳子边上坐了半个**。“明天就要分地了,章程都定好了吗?
”我问。“回主家,都定好了。奴才按照往年的老规矩,都安排妥当了,保证公平公正。
”周田拍着胸脯说。“是吗?”我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周田疑惑地接过去。打开一看,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那本册子,是我做的田产清册。
上面,不仅有所有田地的编号和数据,还有根据肥沃程度,划分出的上、中、下三个等级。
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主家……这是……”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是我们庄子,
真正的家底。”我说。“以后分地,就按照这个册子来。”我没等他反应,
又把另一份文件推了过去。“还有这个,是新的分地规则。”周田的手有些发抖,
他拿起那份文件。上面写着:一、所有田地,按等级分组,以抽签的方式,
公平分配给所有佃户。二、取消所有杂役和孝敬,租子只收固定的三成,丰年不多收,
灾年可减免。三、凡是愿意采用新式耕种方法(册后附有详细说明),并能提高产量的,
年底可获得额外奖励。……一条条,一款款。每一条,都像一把刀子,
精准地割在他最肥的肉上。抽签分地,他就没了以好地换人情的权力。固定租子,
他就没了巧立名目层层加码的机会。推广新农法,更是直接挑战他作为“农事专家”的权威。
这份规则,是要把他这个管事,彻底架空。“主家!”周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把册子高高举过头顶。“万万不可啊主家!这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改啊!
您是千金之躯,不懂农事的艰难。这田地要是乱分,人心就散了,庄子就完了啊!
”他声泪俱下,痛心疾首。仿佛我不是在改革,而是在毁掉这个庄子。我看着他。灯光下,
他的脸显得格外狰狞。我知道,图穷匕见了。“周管事。”我的声音很冷。“这个庄子,
姓裴。”“我的地,我做主。”“规矩,从今天起,我说了算。”6周田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第二天一早,分地的打谷场上,果然出事了。
我带着春禾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围满了人。周田站在人群中间,正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
“乡亲们!主家是好心,但她不懂啊!她一个京城来的娇**,哪里知道种田的辛苦!
她那个什么抽签分地的法子,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好地坏地混在一起抽,
抽到烂地的,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还有那个什么新农法,都是纸上谈兵!
要是把庄稼种死了,谁负责?”他极具煽动性的话,
让在场的佃户们都露出了忧虑和惶恐的神色。人心,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东西。
尤其是当这种煽动,关系到他们饭碗的时候。看到我来了,周田的声音更大了。
他朝我这边一指。“主家来了!大家伙儿问问主家,她是不是要砸了咱们所有人的饭碗!
”人群骚动起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有怀疑,有敌意,
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春禾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衣袖。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我走到人群前面,周田特意为我让开了一个位置。他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他以为,
我会被这个场面吓住。他以为,我一个弱女子,面对几十个庄稼汉的质疑,只会哭着求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