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在她看来,我应该感激涕零,或者羞涩不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大**,您这话说的……这福气桩桩件件,都是福气啊!”她打着哈哈,想把话题绕过去。
我没让她绕。
“是吗?”
我放下剪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
“那就请张嫂子,一件件说给我听听。”
“也好让我心里有个数,知道自己到底接了多大的福。”
我的语气很柔和,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但在张婆听来,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大**,您这是信不过我?”
“我张婆在这京城做了一辈子的媒,靠的就是个信誉!我能坑您不成?”
她开始给我扣帽子。
这是她们惯用的伎俩,先把人架到道德高地上,让你不好意思再往下问。
可惜,这招对我没用。
“张嫂子误会了。”
我抿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心里一片清明。
“我不是信不过您,我只是好奇。”
“毕竟是终身大事,总得问问清楚,免得将来有什么误会,倒辜负了您的一番美意。”
我把“美意”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张婆的眼皮跳了跳。
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大**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她嘴上这么说,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却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
那是紧张的表现。
“好。”我点点头,像是真的在虚心求教。
“我听闻,这位王二郎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位兄长,一位幼弟,是吗?”
这都是最基本的信息,张婆自然对答如流。
“没错没错,王家人口兴旺,三兄弟,将来也好有个帮衬。”
她又开始往好了说。
“是啊,人多是福。”我顺着她的话说。
“就是不知道,这位做兄长的,如今在何处高就啊?能培养出王二郎这样的举人,想必家学渊源,兄长也定非池中之物吧?”
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巧。
既捧了王家,又把问题抛了出去。
张婆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他大哥啊,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家休养,帮衬着家里打理些小生意。”
她说话开始磕巴了。
“哦?小生意?”我故作惊讶,“我还以为,也是位读书人呢。”
“我好像听街坊提过一嘴,说王家大郎君,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城西的乐坊和**,说他出手阔绰,是那里的常客。”
我看着张婆,慢悠悠地说道。
“想来,是那些人看错了,毕竟赌坊那种地方,怎么会是举人兄长该去的呢?”
我的话音刚落,张婆的额角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手里的帕子,快要被她绞烂了。
“那……那是外面的人胡说八道!嚼舌根子!”
“王大郎就是爱听个曲儿,交些朋友,都是些风雅事,当不得真的!”
她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地拔高了。
人在心虚的时候,总想用音量来掩盖事实。
“原来是风雅事啊。”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那可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只是不知道,这做风雅事,是不是挺费钱的?”
“我听说,王家前年才把南街那两间铺子给卖了,去年又把城郊的十亩良田给抵了出去。”
“想来,是家里有什么更大的营生要做吧?”
“不然,怎么会连祖产都舍得?”
我每说一句,张婆的脸色就白一分。
说到最后,她的嘴唇已经开始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京城就这么大,只要有心,花点银子,没有打听不到的事。
她以为我姜家败落了,就成了聋子瞎子,什么都不知道。
她错了。
我爹是倒了,可他为官几十载,那些受过他恩惠的门生故吏,总还有几个念旧情的。
查一个小小举人的家底,易如反掌。
空气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叫得人心烦。
张婆的冷汗,已经把她额前的碎发都打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看上去狼狈不堪。
她大概终于意识到,今天这趟门,她走错了。
“大**……”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
“这些……都是小事,哪个大家族没点难处?王二郎有才学,将来金榜题名,这些窟窿,不就都补上了?”
她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还想用“未来可期”这种空头支票来蒙混过关。
我笑了。
“张嫂子,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不答应,就没别的出路了?”
她没说话,但她的眼神已经回答了我。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嫁过去,生米做成熟饭,就算发现这是个火坑,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爹倒了,姜家就任人拿捏了?”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张嫂子,你说的福气,是让我嫁过去,用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去填他家赌债的福气?”
“还是让我伺候他那个缠绵病榻、药不离口的母亲,和他那个游手好闲、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的福气?”
“又或者,是让我忍受他那个嗜赌成性的兄长,隔三差五上门打秋风的福气?”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把小锤子,一下一下,砸在张婆的心口上。
“哦,对了,还有那位‘文曲星下凡’的王二郎本人。”
“张嫂子,你可能忘了告诉我。”
“他去年的乡试,是考了倒数第三名,才将将中的举。”
“而他之所以能中,是因为主考官念他家贫,又见他文章尚算通顺,才动了恻隐之心,勉强提拔的。”
“这件事,整个贡院都知道。”
“你说,这样的‘天之骄子’,我嫁过去,到底是谁高攀了谁?”
我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
“张嫂子,你说,这天大的福气,我若是受了……”
“……会不会折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