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台阶下的少女。

崔妩适时地抬起头，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惊慌与无措。

眼尾那抹天生的红晕，在此刻更显得我见犹怜。

她再次屈膝：“惊扰世子清静，是小女之过。”

储观止看着她，眼神深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片刻，他才开口：

“无妨。只不过此地方位偏僻，姑娘是如何走到这里的?”

崔妩眉梢微挑，知道这是试探。

她抬起眼，目光纯净，带着一丝迷惘：

“回世子，小女随舅母来上香，因贪看后山景致，与丫鬟走散了，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像是有些难为情，

“许是……与佛有缘，冥冥中指引?”

这话说得大胆，甚至有些逾越。

青黛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

储观止闻言，眼底平静无波。

他浑身充满了拒人千里的冷清与神性，对于自身之外的事情更是少有花费心思。

可他看出了这少女的出现绝非偶然，迷路的借口更是拙劣，但他并没有拆穿。

“既是迷路，”

储观止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的山峦，语气淡漠，

“那我我让人送你回去。”

这是送客了。

崔妩的心沉了下去。

没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世子，果然如传说中那般不近人情。

崔妩虽说身份算不得高贵，却有一副姣好的皮囊，盛京里喜欢她的郎君多如牛毛。

她今日虽是打扮的素净，却也是花费了心思的，可储观止对她的出现表现的毫无兴趣。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就在侍卫准备上前引路时，崔妩轻咬着下唇，随后装作不经意将脚狠狠的一扭。

她清晰的听见脚踝处传来的响声，蚀骨之痛瞬间袭来，连带着那张美艳的小脸都惨白了几分。

她在赌。

书中描绘的储观止琨玉秋霜、慈悲心肠、是个十足十的君子，总归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受伤而置之不理。

她强忍着痛楚，泪意朦胧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殿下，小女不小心扭了脚，能否容小女休息片刻?”

见他不语，那双媚眼儿潋滟着水光，又软声哀求，

“殿下您放心，小女定然不会打扰到您的，待伤势好些就走。”

储观止缓缓垂下睫羽，遮住了那双淡琥珀色的瞳眸。

清冷矜贵的如同供奉在神龛上不染纤尘的小玉佛，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他久久沉默，未曾应声。

一旁的守卫却早已司空见惯，想要攀附殿下的人如过江之鲫，这女郎的伎俩简直不够看。

就在崔妩以为自己的计划即将落空，白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时。

那青年却微微颔首，

“既如此，那进来吧。”

得到准许的那一刻，阶下的少女蓦然仰起脸来。

一双秋水为神的明眸弯成浅浅的新月，宛若春花开遍般明媚动人。

“此话当真?”

“殿下仁心，小女感激不尽。”

她径直望向储观止，脸上是分寸恰好的感激之色。

储观止身后的侍卫流云不由暗自称奇——这般直白大胆的女郎，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崔妩心里再清楚不过，要想打动这等克己复礼、清心寡欲的君子，若只一味矜持含蓄，怕是等到黄花菜凉了也难有进展。

更何况，她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再也耽搁不起了。

得了允准，她便带着青黛步入殿中。

暖意顷刻裹住周身，一旁的兽炉中氤氲着淡淡檀香，沁人心脾。

有侍女奉上热茶，崔妩接过轻抿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向跪坐于蒲团上的储观止。

他指间捻着一串佛珠，衣摆如重瓣白莲般层叠铺展，似雪堆积，不染纤尘。

静默良久，才听他淡声吩咐：“去请位医师来。”

流云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来一位女医师。

为看诊方便，殿中竖起一道水墨屏风，将空间隔作两处。

崔妩只能隐约望见储观止的背影，以及那一截束发的玉冠。

女医师轻轻褪去她的绣鞋罗袜，露出红肿不堪的脚踝，温声道：

“小姐且忍一忍，民女需为您正骨。”

崔妩微微颔首，原以为不至太痛，不料女医师握住她脚踝的刹那，一阵钻心之痛猛地袭来。

她禁不住轻呼出声：“啊……好疼……”

本还想借机作态，好叫储观止知晓她伤势不轻，眼下却是不必了。

这痛楚半分不假。

她强忍着眼底氤氲的湿意，却仍有细微的呜咽漏出唇边，在空寂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殿外隐约传来僧侣诵经的梵音，与屏风后少女压抑的轻吟一道萦绕耳畔。

储观止捻着佛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第一次微微蹙起了眉。

女医师手下利落，很快便正骨敷药，又细心叮嘱：

“民女开一剂内服方子，小姐按时用药，静养几日便可痊愈。只是千万仔细，莫要再伤着了。”

崔妩轻声应下：“有劳医师。”

待痛意稍微缓解后，她重新穿好鞋袜，缓步转出屏风，向储观止盈盈一拜：

“多谢殿下，此恩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定当竭力相报。”

说罢却又自嘲地笑了笑，低语道：“是小女失言了……殿下风光霁月，小女微贱，又岂有能为您效力之处……”

储观止闻言抬眼。

女郎生得明艳，乌发雪肤，朱唇皓齿，可一身衣衫却浆洗得发白。

可见她应当在家中不太受宠。

身份卑微的女郎在世家里太过于常见。

她正带着些许局促与歉意，怯生生的望着他。

湿润的眼眸，无端令储观止想起昔年在齐国见过的一只狸奴。

那猫儿平日高傲，一日淋了冷雨，也是这般眸光潋滟地望着人。

他当时心生怜意，将其抱回暖阁，谁知它缓过劲后，反在他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痕。

漂亮的女郎与猫儿，大抵都是危险的。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神情复又归于疏淡。

崔妩心中暗恼这储观止果然如传闻中那般难以接近，便是命定的女主江蕴珠，也未曾得过他半分偏爱。

单凭容貌，看来确实难以引他动心。

可她向来喜欢有挑战的事与人。

偏要折竹碎玉，引鹤折颈。

眼见暮色渐沉，崔妩不再多留，系好披风柔声道：

“天色已晚，小女不便再扰殿下清修，就此告辞。”

说罢便带着青黛转身离去，未有半分迟疑。

待那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储观止转身之时目光掠过案几上那只白玉杯。

杯沿沾着一点浅淡口脂，恰勾勒出女子唇瓣的姣好形状……

“将杯子拿去扔了。”

流云深知殿下素有洁癖，立即垂首应道：“是。”

•

青黛一路心绪难平，她万没想到小姐竟有如此胆魄，敢将主意打到定国公世子的身上。

那般云端之上的人物，寻常人得见一面已是难得，小姐却……

直至走出听松阁很远，她仍觉如坠梦中。

崔妩却知既然要选，自然要选最好的。

那储世子再是如何清心淡漠、不食人间烟火也终究是个凡胎肉骨。

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

回到前厅，一众贵女正自顾谈笑，无人留意崔妩的动静。

只听有人兴致勃勃道：

“听说定国公世子眼下也在莲华寺中!”

“储世子?他竟在此处!”

“这有何稀奇?世子每月皆会来寺中祈福。听闻明日还要亲自主讲经会，这等机缘千载难逢，不如我们听后日再返程?”

“自然要听!储世子乃天降圣子，出生时佛莲盛放三月不凋，满城莲香。能得他讲经点拨，可是修不来的福分。”

江蕴珠闻言，忆起多年前朱雀门前那惊鸿一瞥，那是她此生见过的最高华清绝的郎君，才情家世更是无人能及。

母亲说过，只要崔妩顺利嫁入沈家，沈夫人便设法为她引荐储世子。

到时，她便是风光无限的世子妃。

想到此处，江蕴珠唇边浮起一抹笑意。

待到那时，眼前这些贵女，恐怕唯有艳羡的份。

至于崔妩……能成为她的垫脚石，也算是这孤女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