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为接回来的是一只在乡下受尽委屈、敏感怯懦的小白兔。他们准备了满腔的愧疚和补偿,打算用金钱和迟来的亲情,将我这块粗糙的石头打磨成配得上苏家门楣的玉。他们甚至想好了,如果我嫉妒、怨恨、不服管教,他们会如何用爱与耐心来“感化”我。可惜,他们全搞错了。从我踏进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笼那一刻起,我就不是来寻求亲情的。我是来看戏的,看一出名为“虚伪的豪门”的滑稽剧。而那个占据了我十六年人生的假千金林晚晚,就是这出戏当之无愧的最佳女主角。只不过,她是个戏精,而我,是个能听见所有演员心声的……神经病。
车子平稳地滑入苏家别墅的院门时,我正靠着车窗,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那座修剪得如同阅兵方阵般整齐的巨大花园。司机从后视镜里偷偷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三分同情,七分审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真可怜,在乡下待了十六年,肯定没见过这种阵仗,怕是吓傻了。”
我没傻,我只是觉得好笑。
这座别墅,我不是第一次来。上一世,我就是在这里,被他们用名为“亲情”的枷锁捆绑,被林晚晚用“柔弱”的演技捧杀,最后像个笑话一样,死在了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储藏室里。
重活一世,当我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被接回苏家的这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我的“金手指”还在不在。
我对着那只前来报信的乌鸦说:“你好吵。”
乌鸦歪着头,一个清脆的童音在我脑海里响起:“老大,是你自己让我来叫你起床的!”
很好,我不仅能听懂动物说话,还能听到人的心声。这个世界在我耳中,嘈杂得像个菜市场。
也正因如此,它才变得格外有趣。
车门被拉开,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女站在门口,他们就是我血缘上的父母,苏振邦和赵文君。
赵文君眼圈泛红,一上来就想抱我,动作却有些迟疑和僵硬。
【天哪,她怎么这么瘦小,皮肤也这么黑……乡下的日子到底有多苦?我可怜的女儿……不过,这身衣服也太土了,明天得赶紧带她去买几身体面的衣服,不然带出去太丢人了。】
苏振邦则板着脸,努力维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紧张。
【这就是我的亲生女儿?眼神怎么这么……平静?一点都没有见到亲生父母的激动和孺慕。唉,终究是生分了。】
我任由赵文君将我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闻着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淡淡地开口:“爸,妈。”
这两个字我说得无比流畅,不带一丝情感,像是在完成一个既定的程序。
他们的身体同时一僵。
赵文君的内心在尖叫:【她叫我妈了!她承认我了!太好了!】
苏振邦则在想:【还算懂事,没有上来就哭闹,比我想象得要好。】
看,多简单。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儿,而是一个符合他们想象的、能够填补他们愧疚感的符号。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女孩,从他们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她皮肤白皙,眼睛像受惊的小鹿,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见犹怜。
她就是林晚晚,那个鸠占鹊巢十六年的假千金。
“姐姐……”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眼泪说掉就掉,“你终于回来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占了你的位置。”
说着,她就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一朵盛世白莲。
如果我没有听到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或许我也会被她这副模样骗过去。
【哭,哭得越惨越好!让他们看看我有多懂事,多委屈!这个从乡下来的土包子凭什么跟我争?爸妈是我的,哥哥是我的,苏家的一切都是我的!她一回来,我就得装可怜,真晦气!】
赵文君立刻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慰:“晚晚别哭,这不关你的事,你也是苏家的女儿,永远都是。”
苏振邦也皱着眉,不悦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苏默怎么回事?看见妹妹哭成这样,一点反应都没有?真是乡下长大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能有什么反应?鼓掌称赞她演技精湛吗?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就是冷漠和不近人情。
一个高大帅气的少年从别墅里冲了出来,一把将林晚晚护在身后,像只炸了毛的公鸡,怒视着我。
他就是我那好哥哥,苏明轩。
“你不准欺负晚晚!”他对我吼道,眼神里满是敌意。
【这个女人是谁?凭什么一回来就让晚晚哭?长得黑不溜秋的,一脸穷酸样,也配做我苏明轩的妹妹?我只有晚晚一个妹妹!】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更有趣了。这一家子,真是凑齐了。一个伪善的妈,一个虚荣的爸,一个蠢货哥哥,再加一个戏精假千金。
完美。
“我欺负她了?”我终于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连一个字都还没跟她说。”
苏明轩噎住了,脸涨得通红。
林晚晚躲在他身后,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用哭腔说:“哥哥,你别这样,不怪姐姐的,是……是我自己不好。”
【对,就是这样,哥哥,快帮我骂她!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恶毒的女人!】
苏明轩果然上钩,更加愤怒地指着我:“你听听!晚晚多善良!你呢?你一来我们家就不安宁了!”
“哦。”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我越过他们,径直朝别墅大门走去,“不进去吗?我站得有点累了。”
我的反应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
没有哭闹,没有争辩,没有委屈,平静得像一个局外人。
这让他们准备好的一肚子“安慰”和“说教”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苏振邦黑着脸,率先走了进去。赵文君一手拉着还在抽泣的林晚晚,另一只手尴尬地伸向我,想要表示亲近。
我没理她,自顾自地换了鞋。
客厅的装修是典型的欧式奢华风,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一个巨大的全家福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上面是苏振邦、赵文君、苏明轩,以及笑得像公主一样的林晚晚。
四个人,其乐融融,没有我的位置。
林晚晚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她擦了擦眼泪,善解人意地说:“爸,妈,姐姐回来了,我们……我们明天就去重拍一张全家福吧。”
【哼,拍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土包子能跟我比吗?摄影师肯定只会对着我拍!】
“应该的,应该的。”赵文君连忙附和。
“不用了。”我淡淡地拒绝,“我不喜欢拍照。”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
赵文君只好转移话题:“那个……苏默啊,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阿姨,带大**上楼。”
一个佣人应声上前,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晚晚却抢先一步,拉住我的手,姿态亲昵又热络:“姐姐,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特意让妈妈这样安排的,以后我们姐妹俩就能经常聊天了。”
【就在我隔壁,方便我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一个乡巴佬,休想在苏家翻出什么浪花来!】
她的手很软,但指甲却不轻不重地掐着我的手背。
我反手握住她,力道加重了几分,在她吃痛地皱起眉头的瞬间,又松开了手,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好啊,妹妹。”
林晚晚的内心闪过一丝错愕和怨毒,但脸上依旧是那副纯良无害的表情。
她带我上的二楼,走廊尽头是两扇门。她指着左边那扇说:“姐姐,这是你的房间。”然后又指着右边那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那是我的房间。”
右边那间,是整栋别墅除了主卧之外最大、采光最好的房间。上一世,我就为这间房,跟她起了第一次正面冲突,结果自然是我被全家人指责“心胸狭隘”、“不懂感恩”。
我推开左边的房门,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朝北,窗户又小,显得格外阴暗。里面的家具虽然都是新的,却透着一股廉价的敷衍感。
“姐姐,你还喜欢吗?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妈妈和我一起为你挑选的。”林晚晚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喜欢吗?这可是我特意给你挑的佣人房改的!你就配住这种地方。最好的房间是我的,苏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转过身,看着她,忽然笑了。
“不喜欢。”我直截了当地说。
林晚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楼下的苏家三口显然也听到了,立刻走了上来。
“怎么了?”赵文君急切地问。
林晚晚立刻又红了眼眶,委屈地咬着嘴唇:“姐姐……姐姐说不喜欢我给她准备的房间……”
“苏默!”苏振邦的语气严厉起来,“晚晚为了你的房间忙前忙后,你怎么能这么说?太没礼貌了!”
【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给她准备了房间还挑三拣四!】
苏明轩更是直接开骂:“你以为这里是乡下吗?给你住就不错了,还敢挑剔!”
我没理会他们的指责,只是平静地看着林晚晚,一字一句地问:“我刚来,不知道家里的规矩。是亲生的住次卧,领养的住主卧吗?”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瞬间让整个空间死寂。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林晚晚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摇摇欲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姐姐,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怪我占了你的位置……没关系,我搬出去!我把房间让给你!”她哭得肝肠寸断,“只要姐姐能消气,让我住储藏室都可以!”
【说啊!继续说啊!你越是咄咄逼人,爸妈和哥哥就越讨厌你!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晚晚!”赵文君和苏明轩同时惊呼,冲过去扶住她。
“苏默!你太过分了!快给晚晚道歉!”苏振邦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觉得自己的期待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对,就是这样,你们越是维护她,这出戏才越好看。
我没有道歉,反而走上前,逼近林晚晚。
她在我逼视的目光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微笑着,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储藏室?好主意。不过,那地方阴暗潮湿,住久了,可是会生病的。”
我的声音很轻,却让林晚晚的瞳孔猛地一缩。
因为上一世,我就是被关在储藏室,活活病死的。这件事,除了他们几个,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她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惊涛骇浪般的恐慌:【她……她怎么会知道?不可能!她到底是谁?!】
我欣赏着她脸上褪去的血色,然后抬起头,看向那三个对我怒目而视的“亲人”,慢条斯理地宣布:“既然妹妹这么懂事,那我就不客气了。那间房,我要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就朝那间阳光明媚的主卧走去。
“你站住!”苏明轩想上来拦我。
“明轩!”苏振邦喝止了他。他大概也觉得,如果我不住最好的房间,传出去苏家面子上不好看。
就在我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林晚晚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回头,只见林晚晚双眼紧闭,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晚晚!”
“快叫救护车!”
整个二楼瞬间乱成一团。赵文君抱着林晚晚痛哭,苏明轩手忙脚乱地掏手机,苏振邦则用一种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瞪着我。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逼得自己妹妹当场气晕的恶毒巫婆。
而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冷漠的看客。
混乱中,我缓步走到客厅那幅巨大的全家福前。照片上的林晚晚笑靥如花,被所有人簇拥在中心。
我伸出手,轻轻抚过相框的边缘。冰冷的玻璃下,是一张张虚伪的笑脸。
然后,我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将那幅沉重的相框从墙上取了下来。
在他们惊愕的注视下,我把它翻了过来,指着背板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裂痕,轻声说:
“这个相框,好像裂了呢。真不吉利。”
我顿了顿,抬眼看向那张因为愤怒和惊慌而扭曲的脸——我父亲苏振邦的脸。
“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纯真又诡异的笑容,“我这个人……有点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