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是在客房的沙发上度过的。我没有开灯，也没有去床上睡，只是像个被抽掉脊梁的木偶，僵硬地靠在那里，一遍遍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和那行字。

照片里的土豆，眼神依然有些涣散，但它身下的环境是我无比熟悉的。那是我们一起挑选的深灰色床单，是我习惯睡在左边留下的轻微褶皱，是床头柜上我没喝完的半杯水。那里的一切都属于我，或者说，曾经属于我们。而现在，一只戴着“大喇叭”的狗，在我的女主人宣布下，正式取代了我。

有它没你，有你没它。

这句话像一句恶毒的咒语，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我试图去理解，去分析，去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不是我之前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让她积怨已久，而土豆的手术只是一个爆发的导火索？我把我们交往三年的点点滴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牵手，再到搬到一起生活的琐碎日常。我们有过争吵，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总能很快和好。她不是一个喜欢积压情绪的人，有什么不满，她通常会直接说出来。

嫉妒？她指控我嫉妒土豆。这更是无稽之谈。我爱土豆，甚至是我当初坚持要把它从宠物店领回家的。我给它洗澡，我带它看病，我每天风雨无阻地遛它。我们是最好的伙伴。

我一遍遍地回想今天在医院发生的一切，试图找到那个让她情绪失控的开关。是在我抱起土豆的那一刻吗？是她看到那个伤口的时候吗？为什么一个她自己也同意，甚至主动提议的手术，会让她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

信息的不对称，让我陷入了彻底的被动和恐慌。我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讲道理的恋人，而是一个突然被未知力量附身的陌生人。

凌晨三点，我听见主卧的门锁轻微地响了一下。我立刻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门开了一道缝，林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像个幽灵一样在客厅里移动。我看到她先是去厨房倒了水，然后走到狗粮桶旁，用小勺舀了一些狗粮，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很快，一股食物的香气飘了出来。

她在给土豆准备宵夜。

她把煮熟的鸡蛋剥壳，碾碎，小心翼翼地拌进狗粮里，又加了些温水泡软。整个过程，她做得一丝不苟，充满了温柔和耐心，就像一个照顾病儿的母亲。

做完这一切，她端着狗碗，又悄无声息地回了主卧，再次反锁了房门。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一眼。我就像客厅里的一件家具，一个透明的摆设，被她彻底无视了。

这种无视，比歇斯底里的争吵更让我感到心寒。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股浓郁的肉香味叫醒的。我从沙发上坐起来，脖子和后背都僵硬酸痛。香味是从厨房传来的，我走过去一看，瞬间愣住了。

林瑶正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平底锅里，“滋啦”作响地煎着一块上好的牛眼肉，旁边的小奶锅里，白色的牛奶正冒着热气。

她看到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吵醒你了？”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她恢复正常了？我赶紧走上前，想从背后抱住她，试探着说：“瑶瑶，昨天……你是不是吓到我了？我们……”

我的手还没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像触电一样猛地转身躲开，手里的锅铲警惕地横在身前。

“别碰我。”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也别靠近厨房。”

“我……我只是想……”

“这里的东西不是给你准备的。”她打断我，眼神扫过锅里的牛排和牛奶，“这是土豆的早餐。它刚做完手术，身体虚，需要补充营养。”

我看着那块至少价值七八十块、厚度完美的牛眼肉，又看了看旁边那盒进口的有机纯牛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我们平时自己都舍不得这么吃。

她不再理我，专心致志地把煎好的牛排切成适合入口的小块，晾凉，然后和热牛奶一起，盛在土豆专用的不锈钢大碗里。

她端着碗走向主卧，在门口停下，回头冷冷地对我说：“在你搬走之前，这个家有几条规矩。第一，不许靠近主卧。第二，不许发出任何可能惊扰到土豆休息的噪音。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许用你那双碰过手术同意书的脏手，碰土豆一下。”

说完，她开门进去，又“砰”地一声关上。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笑话。愤怒、屈辱、困惑，各种情绪在我胸中翻腾。我冲到主卧门口，抬起手想砸门，但一想到她昨天那句“抱着土豆跳下去”的威胁，我的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不能**她。至少，在搞清楚状况之前不能。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房，开始疯狂地思考对策。报警？警察来了也只会当成情侣吵架。找她父母？她父母远在老家，而且关系一直很紧张，找他们只会火上浇油。

对了，她最好的闺蜜，肖雯。

我和林瑶在一起，还是肖雯撮合的。她们俩无话不谈，如果林瑶有什么秘密，肖雯很可能是唯一知道的人。

我立刻拨通了肖雯的电话。

“喂，陈阳？这么早，怎么了？”电话那头传来肖雯睡意朦忪的声音。

我压低声音，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医院的争吵，到她把自己和土豆锁在房间里，再到今天早上的牛排早餐和三条规矩。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肖雯？你在听吗？”

“……在。”肖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和复杂，“陈阳，那个……瑶瑶她，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压力大？她最近刚升了职，还拿了奖金，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能有什么压力？”我急切地反驳，“肖雯，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她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她……是不是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

“没有！你别瞎猜！”肖雯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要激烈得多，“瑶瑶她好得很！可能就是……就是对土豆感情太深了，一时接受不了。你知道的，她一直把土豆当自己孩子看。”

“当孩子看？当孩子看就能把我当仇人一样对待？就能威胁要跳楼？肖雯，这不是小事！我很担心她，也很害怕！”

“你别逼她。”肖雯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陈阳，你听我说。这件事，你先顺着她，千万别跟她对着干。你先搬出去住几天，让她和土豆单独待着，等她情绪稳定下来，我再找机会跟她聊聊。你现在越是跟她僵持，情况只会越糟。”

“搬出去？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搬出去？”

“就当是为了瑶瑶，算我求你了，行吗？”

肖雯的态度让我更加怀疑。她显然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内情，但她不肯说。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抚我，但实际上却是在保护林瑶，甚至是在隔离我。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她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就等着这个机会把我赶出这个家？

不，不可能。林瑶不是那样的人。

挂了电话，我感到更加无助。唯一的求助对象，给了我一个我无法接受的建议。

我决定自己寻找答案。

林瑶去上班了。她出门前，把土豆安顿在主卧，锁好门，临走时还特意警告我，不许我踏入那间房半步。

她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冲进了客房，那里有她的备用笔记本电脑。我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能在她的浏览记录、聊天软件或者日记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电脑有密码，是她的生日，我轻易就解开了。

我像一个笨拙的侦探，翻遍了她的浏览器历史，除了购物网站和一些工作相关的资料，没有任何异常。她的微信和**聊天记录也都很正常，最近和肖雯的聊天，也只是在讨论新上映的电影。

我几乎要放弃了，准备关上电脑的时候，一个隐藏在D盘深处，名为“童话镇”的文件夹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点开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Word文档，文档的名字叫《我的王子》。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

我打开了文档。

文档里没有长篇大论的日记，只有一张张插入的图片，配着简短的文字。那些图片，全都是土豆从小到大的照片，从刚到家时只有巴掌大的小奶狗，到如今威风凛凛的成年金毛。

而下面的文字，却让我毛骨悚然。

第一张照片，是土豆刚到家，蜷缩在窝里睡觉的样子。下面的文字是：“我的王子，终于来到我的城堡了。”

第二张照片，是土豆第一次学会坐下。文字是：“王子殿下学会了宫廷礼仪，他真聪明。”

接下来的每一张照片，都配着类似的文字。她把土豆当成一个落难的王子，而她自己，则是守护王子的公主。我们一起生活的家，是她的“城堡”。

我快速地往下拉，直到最后一页。更新日期，是昨天深夜。

照片是今天早上我收到的那一张，土豆躺在我们的床上，戴着伊丽莎白圈。

而下面的文字，是用加粗的红色字体写的，像一行行泣血的控诉：

“邪恶的巫师夺走了王子的权杖，玷污了他高贵的血脉。”

“巫师以为这样就能拆散我们，但他错了。”

“公主会永远守护在王子身边，直到他痊愈，然后，我们会一起，让巫师付出代价。”

邪恶的巫师……指的显然是我。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这不是简单的把狗当孩子，这是一种彻底的角色扮演，一种根深蒂固的妄想。她活在自己构建的童话世界里，而我，因为一个绝育手术，从这个童话里的“守护骑士”或者“忠诚仆人”，一夜之间变成了最大的反派——邪恶的巫师。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物业打来的。

“喂，是1702的陈先生吗？您好，我们接到您楼下1602业主的投诉，说您家阳台一直在往下漏水，都把他们家天花板给泡了。”

漏水？我立刻跑到阳台，眼前的一幕让我彻底惊呆了。

我们主卧的阳台和客厅阳台是连通的。此刻，主卧阳台的门大开着，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和桶，里面全都蓄满了水。其中一个最大的塑料储物箱，因为水太满，正不断地往外溢出，顺着地漏流下去，显然已经堵住了。

而在那些盆和桶的中央，林瑶用防水布和旧衣服，给土豆搭了一个简易的窝。

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她认为手术后的土豆“不干净”了，她要用这些“圣水”来“净化”它。

我冲回客厅，从抽屉里找出备用钥匙，颤抖着**了主卧的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