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孤城血誓北境的风,永远裹挟着粗粝的沙砾,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刮在脸上,
刺入铠甲缝隙,带来无休止的钝痛。铁风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
是这片狂怒风沙中一座沉默而倔强的孤岛,死死钉在茫茫戈壁与连绵的秃山之间。
城墙被岁月和战火反复侵蚀,墙体斑驳,满是刀劈斧凿、投石轰击的痕迹,
像一位遍体鳞伤却始终不肯倒下的老兵,每一道伤疤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不屈与牺牲。
秦孤月站在城楼最高处,身上的铁甲在血色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
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真正合眼了,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化不开,反而衬得那双眸子愈发锐利,
如同雪地里的寒星。三十五载年华,在关内,或许正是女子含饴弄孙、安稳度日的年纪,
可她的双手,却早已习惯了紧握这把比生命更沉重的“守孤城”剑。剑很重,责任更重,
身后是数千瑟瑟发抖、将性命全然托付给她的百姓。“将军,
”副将赵勇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撕裂,他指着远处连绵起伏、如同蝗虫过境般的敌营,
“蛮族……又向前推进了五里。看那营火的数量,恐怕……不下十万之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是畏惧,而是面对绝对数量碾压时,
人力终有穷尽的无力。秦孤月没有说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她只是眯起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视线仿佛要穿透密密麻麻的蛮族营帐,望向更远处,
那片被落日余晖染成暗红色的地平线。她在等,等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朝廷的援军。
那是支撑着这座孤城,支撑着这里每一个人不至于立刻崩溃的,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将军!”一个满脸烟尘、脚步踉跄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上城楼,手里死死攥着一支箭,
箭矢上绑着一卷粗糙的羊皮纸,“蛮族……蛮族射来的!”秦孤月伸手接过,
指尖触及那冰冷箭簇的瞬间,心头微微一沉。她缓缓展开羊皮卷,上面的字迹张狂、狰狞,
如同蛮族本身:“三日不降,屠城。”2烽火连城空气瞬间凝固了。风依旧在呼啸,
沙砾拍打在铁甲上的细碎声响,此刻却清晰得令人心慌。所有士兵的目光,
都聚焦在他们的将军身上,带着恐惧,带着茫然,也带着最后一分期盼。死寂之中,
秦孤月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城楼上显得格外刺耳,
也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双手握住羊皮卷的两端,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撕!
坚韧的羊皮纸在她手中发出“刺啦”的哀鸣,化为两片,随即又被她揉成一团,
狠狠掷于脚下!“告诉他们,”她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像冰冷的铁石,
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铁风城,只有战死的秦将军,没有投降的秦孤月!
”士兵们怔住了,随即,一股混杂着绝望、恐惧,但更多是破釜沉舟般决绝的情绪,
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震天的吼声冲天而起,甚至暂时压过了呼啸的风声。这吼声,是回应,
是誓言,也是为自己送行的挽歌。是夜,寒风更劲。秦孤月巡视完伤痕累累的城防,
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那座最高的望楼。从这里望去,蛮族营帐的灯火连绵无尽,
如同一条盘踞在黑暗大地上的巨蟒,那闪烁的火光,是它冰冷的鳞片,
正对着铁风城这座孤岛,吐着贪婪的信子。她解下腰间的酒囊,拔开塞子,
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劣质的烈酒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直灼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暖意,
却无论如何也暖不了那颗浸泡在冰水里的心。“师父……”她对着虚空,轻声自语,
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剑柄上那些早已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光滑无比的纹路。
“您若在天有灵,告诉我……弟子究竟该怎么做……”这把名为“守孤城”的长剑,
是她从天策府带出来的,唯一的遗物。那年她方才十七,下山游历归来,
满怀少女的憧憬与江湖的梦想,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一片仍在冒烟的废墟。七十八个师兄弟,
看着她长大、陪她练剑、给她讲江湖故事的亲人,无一人生还。
她在焦黑的瓦砾与凝固的血泊中,不眠不休地找了三天三夜,最终,
只找到了这把被师兄弟们的鲜血浸透的剑。那一刻,天真烂漫的“玉剑”秦孤月,
便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能是边关守将秦孤月,一个心如铁石,只知守护与复仇的躯壳。
“将军!不好了!”一个急促到变调的声音猛地撕裂了她的回忆,“粮仓……粮仓起火了!
”秦孤月猛地转身,只见城西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浓烟如同狰狞的恶鬼,
张牙舞爪地遮蔽了那片夜空。她的心,瞬间沉到了底。抓起手边的剑,
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楼下。粮仓外已乱成一团,
士兵和百姓们拼命地用一切可以盛水的容器泼救,但火势太大,风助火势,
那熊熊烈焰仿佛要吞噬一切,所有的努力都显得如此徒劳。“怎么回事?!
”秦孤月一把抓住一个被烟火熏得满脸漆黑的士兵,厉声问道。
“不……不知道怎么就烧起来了!”士兵剧烈地咳嗽着,脸上满是惊恐,
“今晚是……是王副将亲自带人值守的……”王莽!秦孤月的心猛地一抽。跟了她五年,
性格耿直甚至有些木讷,但做事极其稳妥,绝不可能玩忽职守!她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快步绕向粮仓后方。果然,在背风的阴影处,王莽被粗壮的麻绳死死捆在柱子上,
嘴里塞着破布,正拼命挣扎着,额上青筋暴起。见到秦孤月,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急响,
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布满了血丝和巨大的屈辱。“唰!”剑光一闪,麻绳应声而断。
王莽一把扯掉嘴里的破布,甚至来不及喘息,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声音带着哭腔:“将军!属下失职!罪该万死!有人……有人从背后打晕了我!
”“看清是谁了吗?”秦孤月的声音冷得像冰。王莽痛苦地摇头,但随即,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急声道:“没有!但是……但是我被打晕前,
闻到他身上有股特殊的味道……像是……像是檀香混着麝香……”檀香混着麝香?
秦孤月的眉头紧紧皱起。军中严禁使用任何香料,这种独特而昂贵的味道,
她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兵部尚书李纲的府邸。三年前她入京述职,
曾有幸(或者说是不幸)去过一次,那满室的馨香,与边关的血腥和风沙味格格不入,
让她记忆犹新。就在这时,一个士兵急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一块物件:“将军!
我们在粮仓后面的草丛里,发现了这个!”那赫然是一块质地上乘的玉佩,在跳跃的火光下,
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刻着一个工整的“李”字。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再次冻结。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兵部尚书李纲?朝中主战派的领袖?这怎么可能?!
秦孤月握紧了那块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想起一个月前,李纲那封言辞恳切、信誓旦旦保证援军已在路上的亲笔信。一股寒意,
从脊椎骨猛地窜起。“此事,不许外传。”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更添了几分肃杀,“王莽,加强戒备,特别是水源和剩余粮草,
绝不能再出任何差错!”3江湖援手接下来的两天,蛮族的攻势如同狂风暴雨,
一波猛过一波。巨大的投石车日夜不停地咆哮,
将燃烧的巨石和瘟疫般的死尸抛入城中;无数云梯如同嗜血的蜈蚣,一次次架上残破的城头,
守军们用刀砍,用枪刺,用石头砸,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将其推下。伤亡数字急剧上升,
药材早已用罄,年迈的军医只能用烧红的烙铁,去烫合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
皮肉焦糊的气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城头的每一个角落。
秦孤月亲自守在伤亡最重的南城门,她的剑锋已经砍出了无数锯齿般的缺口,
冰冷的铁甲上溅满了暗红发黑的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但只要她那挺直的身影依旧出现在城头,只要那面残破的“秦”字大旗尚未倒下,
守军们近乎枯竭的士气,总能被重新点燃一丝微光。“将军,
这样下去……我们最多还能撑三天。”深夜,暂时击退一波进攻的间隙,
赵勇一边用撕下的战袍布条为她包扎手臂上新增的伤口,一边压低声音,语气沉重,
“朝廷的援军……到底还在哪里?”“不会有援军了。”秦孤月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从粮仓被烧那刻起,我就明白了。
”赵勇包扎的手猛地一颤,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您是说……”“李纲通敌。
”秦孤月吐出这四个字,字字如冰珠砸落,“那块玉佩,太明显了,是故意留下的。
他在逼我们,逼我们全部死在这里。”“为……为什么?”赵勇的声音带着不解与愤怒。
秦孤月望向城外那连绵不绝、仿佛永无止境的蛮族营火,目光幽深:“因为铁风城若降,
他通敌卖国之事,便有败露的风险。唯有城破,我等尽数战死,才是死无对证,
才能成全他的‘忠烈’之名,让他继续高坐庙堂之上!”就在这时,
城外原本规律的战鼓与号角声中,突然混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隐约的喊杀声,
竟是从蛮族大营的后方传来!“怎么回事?”秦孤月猛地起身。
秦孤月抓起倚在墙角的“守孤城”剑,大步冲上城楼。赵勇紧随其后,
脸上混杂着惊疑与一丝不敢奢望的期盼。月光下,只见约莫三十余骑正拼死冲向城门。
这些人装束各异,显然不是朝廷兵马,但个个武艺高强,刀光剑影间蛮兵纷纷倒地。
只是蛮兵实在太多,他们很快陷入重围,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吞没。
“开城门!”秦孤月当即下令。“将军!万一这是蛮族的诡计...”赵勇急道,
“若是诈开城门...”秦孤月已经抓起身边士兵递来的长弓,
搭箭上弦:“我认得其中一人。开门,准备接应!
”城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就在这瞬间,秦孤月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一箭射穿了正要砍向一个魁梧壮汉的蛮兵。那壮汉回头望了一眼,突然爆发出震天大吼,
双拳齐出,竟将两个蛮兵直接打飞出去。“是‘铁拳’张三!”城头有老兵认出来人,
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他怎么会来?”秦孤月也怔住了。张三曾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大盗,
三年前被她亲手抓获,证据确凿,判了斩刑。行刑前夜,她复查案卷时发现疑点,
不顾同僚劝阻,冒险重审,最终查明他是被仇家陷害。她亲自从刑场将他救下,还他清白。
之后他便消失了,再无音讯。没想到...张三带着人杀进城来,浑身是血却咧嘴一笑,
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秦将军,别来无恙啊!”他身后的人个个带伤,却眼神锐利如鹰,
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江湖好手。“你怎么...”秦孤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听说铁风城被围,我带兄弟们来帮忙。”张三抹了把脸上的血,浑不在意,
“虽然您当年把我送进大牢,但我知道,您是这世上唯一肯为一个死囚查清冤情的好官。
我张三恩怨分明!”这时,一个瘦小精干的男子走上前来,抱拳行礼:“‘快刀’刘七,
带镖局兄弟二十七人,特来助将军守城!”他递上一封被血浸透大半的信,
“这是您上次救下的河西镖局总镖头给您的信。”秦孤月展开信,
上面只有一句潦草却力透纸背的话:“江湖儿江湖老,恩义二字比天高。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这些年,她秉公执法,救过很多人,有的记得恩情,
有的转身就忘。她从未指望过回报,更没想到,在这生死存亡之际,
前来相助的竟是这些她曾经抓捕或帮助过的江湖人。“将军!”又一个士兵跑来,
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激动,“百姓...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了!
老铁匠把他的家伙都搬出来了,说要帮我们修兵器!妇人们都在熬粥蒸饼,
连孩子都在帮忙搬运箭矢...”秦孤月快步登上城楼,望向城内。
只见原本死气沉沉的铁风城,此刻竟灯火通明。百姓们搬出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
老人们帮忙照顾伤员,孩子们跑来跑去传递消息。
那个已经九十岁、连走路都颤巍巍的老铁匠,果然带着两个徒弟在街边支起炉子,
正在叮叮当当地修补破损的刀剑。“老人家,您这是...”秦孤月走到老铁匠面前,
声音不自觉地放轻。老铁匠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异样的光:“将军,
我生在铁风城,长在铁风城。我爷爷打过蛮子,我爹也打过蛮子,现在蛮子要毁我的家,
我这把老骨头,也得拼命啊!”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物件,
一层层揭开,露出一把刀身修长、泛着幽冷青光的长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