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灰蒙蒙的，似有山雨欲来之势。田禾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她心神不宁地擦拭着药柜，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堵沉默的院墙。
他会发现那个药包吗？他会怎么想？是怀疑她的动机，还是不屑一顾？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院门被轻轻叩响。田禾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武城竹身边那位沉默的老仆。他依旧面无表情，手中却端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
“田姑娘，”老仆的声音低沉沙哑，“我家公子说，昨日多谢姑娘的安神汤，特命老奴送来些许江南点心，聊表谢意。”
田禾怔住了，接过食盒，沉甸甸的。这绝非简单的回礼。她打开食盒盖子，上层是几样做工精巧、色香诱人的糕点，但她的目光瞬间被下层吸引——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方折叠整齐的、质地极佳的素白杭绸手帕，手帕的一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丛挺拔的翠竹。
而她的手帕，只是普通的棉布。
这不是回礼，这是回应。一种心照不宣的、谨慎的回应。他收到了她的药，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知道了，并且，接受了这份善意，甚至……透露了一丝他或许来自江南绣户的身份信息。
“多谢……公子美意。”田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他果然不是寻常富家子！
老仆微微颔首，并不多言，转身离去。
田禾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手指紧紧攥着那方冰凉的丝绸手帕。武城竹的影子，在她心中愈发清晰，也愈发神秘、危险。她知道自己已经半只脚踏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但一种奇异的力量推动着她，让她无法回头。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闷雷声自远方滚滚而来。田禾下定决心，她不能再被动等待。她要将自己的发现和猜测，当面与他印证。
她再次敲响了那扇朱漆木门。这一次，开门的武城竹本人。他坐在轮椅上，似乎正准备回房，见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田姑娘？可是点心不合口味？”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审视。
田禾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接摊牌：“武公子，我今日来，并非为了点心。”
她举起手中那方素白杭绸手帕，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手帕，很精致。但我想，公子欠我的，或许不止一方手帕的解释。”
武城竹的目光落在手帕上，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沉默着，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远处闷雷的声音越来越近。
田禾鼓起勇气，继续道：“张婶家的福寿膏，罐子上有蝙蝠衔钱的标记。公子药渣里的鬼枯藤，还有那夜……我亲眼所见，公子并非不良于行。”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阴沉的天幕，紧接着，一声炸雷在头顶轰然响起，震得人耳膜发麻。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织成密集的雨幕。
武城竹坐在轮椅上，任由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和薄毯。他脸上惯有的温和与虚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浸透了寒意的玉雕。
良久，在哗哗的雨声中，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平日判若两人：“田姑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有些真相，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田禾站在雨里，浑身湿透，却倔强地昂着头：“我知道。但我更知道，若对近在咫尺的冤屈和苦难视而不见，我枉为医者之女，更不配住在这天子脚下！公子，你究竟是谁？你来京城，到底要做什么？”
武城竹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内心，看清她所言是真是假。雨幕隔绝了外界，小小的门廊下，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在对峙。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警惕，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这份孤勇所触动的涟漪。
他终于移开目光，望向皇城的方向，声音混在雨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年前，福寿膏案发，无数人家破人亡，真正的罪魁却依旧逍遥法外，甚至……将黑手伸向了更深处。”
他顿了顿，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田禾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田姑娘，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继续追查下去，你面对的，可能是你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甚至会连累你的家人。”
田禾的心因他的话而剧烈跳动，恐惧真实地攫住了她。但看着他那双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亮、却也格外孤寂的眼睛，她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我不怕。”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雨中响起，清晰而坚定，“或许我力量微薄，但多一个人，总多一分找到真相的希望。公子，你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在明处、不引人注意的帮手。”
武城竹彻底沉默了。他看着她被雨水淋湿却依旧倔强的脸庞，看着她眼中不容错辨的真诚与决心。这个看似普通的民间女子，比他想象的要勇敢得多。
雨势渐小，雷声远去。
他终于缓缓抬起手，不是对着田禾，而是对着虚空，做了一个极其复杂古怪的手势，指尖划过雨水，带起细微的涟漪。
“如果你决心已定，”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踏入同盟的郑重，“那么，从今日起，忘掉你看到的‘武城竹’。记住这个手势。当你看到这个手势，或是有生命危险时，去城西的‘听雪楼’，找一个名叫‘墨师傅’的裱画匠。”
说完，他不等田禾回应，操控着轮椅，缓缓退入屋内。厚重的木门在她面前轻轻合上，隔绝了雨水，也仿佛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话封存了起来。
田禾独自站在雨后的湿漉空气中，手中紧紧攥着那方素白手帕，手心里全是汗水和雨水。
同盟，达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