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哥哥攒够钱来赎我出府的那天,是个喧闹得近乎荒诞的日子。
府里最受宠的小公子裴涣,我的旧主,行二十冠礼。锣鼓喧天,宾客如云,
空气里都飘着酒肉和香料混合的,令人微醺又不安的味道。我捏着那张薄薄的身契,
指尖冰凉,心里却像揣了一窝受惊的兔子,蹦跶得厉害。太太忙得头晕眼花,
根本没听清明月姐姐低声回禀的是谁要出府,只不耐烦地挥挥手,
像是拂开一只扰人的蝇子:“既是家里人来赎,又病了,赶紧打发了干净,
莫冲了涣儿的喜气。”“病了”是明月姐姐替我说的托词,她说这样太太才不会细究,
才会爽快放人。我的心揪了一下,不是为这小小的谎言,而是为那“莫冲了喜气”几个字。
原来我在那些人眼里,终究不过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甚至需要防范着“冲喜”的物件。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几件半旧不新的衣裳,还是前两年裴涣心情好时赏的料子,
我自己偷偷缝的。除了这些,便再无长物。他后来收回去的那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
本就不真正属于我。走到熟悉的角门,心跳更快了些。怕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裴涣的小厮来喜喝得醉醺醺的,正倚在门边和几个小厮吹嘘,
手里捏着一颗圆滚滚、亮得刺眼的东西。瞧见我,他眯缝着的眼睛猛地睁大,
踉跄着堵上前来。“哟!这不是咱们心比天高的燕儿姑娘吗?”他打着酒嗝,
嘴里的浊气几乎喷到我脸上,“怎的,几日不见,瘦脱了形?可是后悔了,
想求公子回心转意?”我垂下眼,不欲与他纠缠,只想快点离开。他却不肯放过,
晃着那颗东珠,故意拔高声音:“瞧瞧!史家**赏的!鸡蛋这么大!
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千金**,大方又貌美!燕儿,你拿什么跟人比呀?公子肯纳你做妾,
都是烧了高香,祖坟冒青烟啦!”我听着,心里竟奇异地没什么波澜了。只是觉得可笑。
我抬起头,甚至还努力扯出一个笑:“是吗?那真是要恭喜公子了,日后自有享不尽的福气。
”来喜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般反应,愣了一瞬,脸上的得意僵住了。他大约是想看我哭,
看我悔,看我摇尾乞怜。我绕过他,走向门外。一辆灰扑扑的青篷马车停在不远处,
车辕上坐着个戴斗笠的男子,身影挺拔,隔着距离看不真切面容,却莫名让人心安。
那是乔柘哥哥安排来接应我的人。来喜醉眼朦胧地看看那马车,又看看我,
似乎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赌气。他踉跄着跟出来几步,
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的疑惑:“欸!你去哪儿?告诉你,赌气离家这招不好使了啊!
公子如今可没空哄你!再不识好歹,公子就真不要你了!”他的声音被风吹散,
淹没在身后裴府喧嚣的锣鼓声里。我没有回头。马车夫沉默地接过我的小包袱。
我踩着脚凳上了车,帘子放下的那一刻,仿佛也将过去的一切都隔绝在了外面。
马车辘辘而行,驶离了那座困了我十余年的繁华牢笼。**(二)**车厢里很安静,
只有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着车壁,浑身虚脱般乏力。
角门上的老妈妈告诉我“兄长”来了时,我几乎是懵的。歙州老家早已没了亲人,
洪水中死的死,散的散,爹娘死后,我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女。哪儿来的兄长?
老妈妈看我愣怔,只当我是高兴傻了,催我快去。到了门口,小厮却说那人有急事,
留了袋钱和一封信便匆匆走了。信上的字迹嶙峋锋利,只有一个名字——乔柘。
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影子忽然变得清晰。邻居家的乔哥哥,比我大几岁,总是很安静。
发大水后,他家也没了大人,听说他去城外紫云山当了小和尚。爹卖我那天,
他偷偷塞给我一小袋粮食,眼神哀戚却坚定:“燕燕,活下去。”如今,他回来了?还俗了?
还攒够了赎我的钱?那袋银钱很沉,我几乎拿不住。心里更是乱成一团麻。
一方面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渴望,自由的味道近在咫尺;另一方面却是巨大的不安和恐惧。
裴涣早已抬高了我的赎身银钱,收回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明明白白告诉我,想走,
除非他点头。而我,是绝无可能让他点头的。乔柘哥哥的信里说,三日后他会来接我。
那三日,我像是在油锅里煎熬。裴涣的冠礼越发近了,府里忙得人仰马翻,
反倒没人再来刻意刁难我这个小丫头。我躲在最偏僻的角落里,摸着那袋冰冷的银子,
心里却火烧火燎。走?还是不走?走了,裴涣会如何震怒?我能顺利离开吗?
乔柘哥哥如今是什么境况?他哪来这么多钱?走了之后,我又能去哪里?不走?
难道真的一辈子这样做一个下等奴婢,看着裴涣娶妻生子,然后或许在某一天,被他想起,
施舍一个妾室的名分,从此困在后院方寸之地,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仰人鼻息?
老妈妈的话又响在耳边。那日我病了,她偷偷给我送药,叹气说:“丫头,别犯傻。
太太、公子他们对你好时,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这好就像天上的云,说散就散。
咱们为奴为婢的,命都攥在别人手里。便是做了妾,也不过是件精致点的玩意儿,
主母不高兴了,发卖出去,
畜都不如……”她还给我说了应天府的一桩真事:权贵家的正妻把碍眼的小妾卖进了暗窑子,
小妾被活活折磨死,娘家兄長去告,只判了罚银五十两。而同一家,
马夫不小心养死了一匹好马,主人告上去,马夫却被判了流放。“丫头,你看,在贵人眼里,
咱们的命,还不值一匹马。”这些话,像冰冷的钉子,一颗颗砸进我心里。所以,
当明月姐姐悄悄告诉我,太太最近忙,把放身契的事交给了她,让我趁机去求恩典时,
我知道,机会来了,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我揣着钱袋去找明月姐姐。她看到那么多银子,
吓了一大跳,抓住我的手问是不是走了歪路。我流着泪把乔柘哥哥的事说了,求她帮我。
明月姐姐心软,犹豫半晌,答应了。她带我去见太太时,正好撞见太太和裴涣在一起。
太太正数落裴涣对史家**态度冷淡,裴涣一脸不耐烦,语气冲得很。
我们吓得躲在大柜子后面。明月姐姐机灵,只含糊地说有个小丫头病了,
家里兄长攒了钱来赎。太太事忙,又嫌病了晦气,摆摆手就要答应。
偏偏裴涣多问了一句:“哪个丫头?”我当时心跳都快停了。幸好明月姐姐反应快,
笑着说:“一个粗使丫头罢了,公子哪会认得。”又强调了几句“病了”、“晦气”,
太太便不耐烦地催着赶紧打发走。裴涣听到“兄长”二字,似乎失去了兴趣,没再追问,
冷着脸走了。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帘外的背影,阳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清晰又遥远,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又酸又疼。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大约就到此为止了。
太太发了话,后面的事就顺利了。明月姐姐帮我办好了手续,
拿到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身契。离开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我住了多年的小屋,
目光落在窗台那枚旧银钗上。那是裴涣少时亲手雕了送我的,磨得有些旧了的燕子头。
他曾把我抱在膝头,说我就是他掌心的小燕子,会永远把我圈在他的金丝笼里。我抬手,
轻轻拔下钗子,放在了窗台上。就像把过去的那些时光、那些虚幻的承诺,都一并还了回去。
**(三)**马车走了许久,终于停下。车帘掀开,戴斗笠的男子向我伸出手:“到了。
”他的声音温和沉稳。我搭着他的手下了车,发现这是一处干净朴素的小院,
位于夫子庙东边的巷子里,安静,甚至有些寂寥。男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庞。
眉眼温润,鼻梁高挺,唇色偏淡,组合在一起,有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和淡然。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额上光洁,并无戒疤,但周身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矛盾又和谐。“乔……乔哥哥?”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几乎认不出。
记忆里的乔柘哥哥,虽然清瘦,却是个有着柔软黑发的少年模样。他微微一笑,
眼角有细微的纹路,更添几分风霜之色:“是我。燕燕,长大了。
”他的笑容冲淡了些许陌生感。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引我进屋,
简单说了些别后情形。紫云山并非净土,也经历了变故,他早已离开,如今……算是还俗了。
他说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知道我在裴府,知道裴涣……待我还好,但近來風聲緊,
裴府恐有變故,他擔心我,所以湊够了钱,赶紧来赎我。
“赎身的钱……”我急忙想把剩下的银钱还给他。那太多了,我赎身并没花多少。
他却摆手阻住我:“你留着。日后安身立命,处处都需要钱。等官府办了良籍,
我就送你回歙州,或者你想去别处也行,做点小买卖,足够你安稳度日了。
”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连连道谢。院子里还有个半大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叫阿潜。
他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带着明显的排斥和警惕,仿佛我是个什么巨大的麻烦。
他对我说话毫不客气,比裴涣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更甚,是一种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漠然。
乔柘哥哥对他似乎颇为严厉,每次他对我无礼,都会被呵斥。但阿潜显然不服气,
有次我隐约听到他压着声音对乔柘说:“师父!我们自身难保,您何必为了她……昏了头了!
”乔柘哥哥只是沉默。我心里愈发疑惑不安。乔柘哥哥的变化,这个叫阿潜的少年,
他们神秘的行踪,
还有乔柘哥哥言语间透露出的“风声紧”、“裴府变故”……都像迷雾一样笼罩着我。
但我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我只是暂时寄居,等良籍办好,我就离开,
不再给他们添麻烦。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四)**那日,
乔柘哥哥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提前拿到了我的良籍。他神色有些凝重,
将一纸文书和一个小包袱交给我,又给了我一些盘缠。“燕燕,事情有变。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南京。我给你租了船,天一亮就出发,往北走,越远越好。”他叮嘱我,
“记住,以后无论对谁,都不要说起见过我和阿潜。”我心中惊疑不定,但看他神色严肃,
不敢多问,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第二天拂晓,我便拿着东西去了码头。时辰尚早,
官船未至,民船还需等待。我便在码头边的一个小馄饨摊坐下,想吃点东西暖和一下。
刚坐下不久,就见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人气势汹汹而来,为首的打了个手势,
几人散开警戒,另外几个则在摊子前坐下,叫了吃食。是锦衣卫!我心头一紧,连忙低下头,
假意吹着滚烫的馄饨汤,耳朵却竖得老高。只听一个年轻的锦衣卫抱怨道:“头儿,
这几天砍人都砍得手软了,阎王爷收命也得歇歇吧?”为首的那个汉子瞪他一眼,
声音阴沉:“嫌累?等自个儿脑袋掉了就轻松了!从紫云山查到这南京城,
就剩最后这一处疑点了,办完差,也好向上头交差。
”年轻人似乎仍有顾虑:“旁的也就算了,可……和尚也砍?头儿,
要不这活儿让给西厂那帮闲得**的家伙?咱以后还想不想求佛祖保佑了?”“屁话!
”汉子骂了一句,“咱们手上沾的血,念八辈子经都洗不干净!少啰嗦,你去抓人,
我回镇抚司禀报指挥使。利索点,晚上哥请你去春风楼快活!”那年轻人叹了口气,
无奈地应了声:“成。”但他们并没立刻行动。那汉子带着两个人往镇抚司方向去了,
年轻人则慢悠悠地坐下来,真的开始吃馄饨,看样子是打算吃饱再动手。而我,坐在那里,
浑身血液都快冻僵了。紫云山……和尚……他们说的是乔柘哥哥!虽然乔柘哥哥还了俗,
但他确实在紫云山待过!还有阿潜,那孩子年纪正好……近来城里风声鹤唳,
都在传锦衣卫缇骑四出,在找什么皇孙,宁错杀不放过……我猛地站起身,
馄饨摊主惊讶地看我。我丢下几个铜板,也顾不上什么行李盘缠了,
拔腿就往夫子庙的方向跑。我心里怕极了,恨不得立刻跳上船远离这是非之地。
但乔柘哥哥的恩情,还有他此刻可能面临的危险,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良心。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我跑得肺都要炸了,终于快到那小院时,
在巷口撞见了正要出门的阿潜。“你怎么又回来了?”他见到我,十分诧异,脸色很不好看。
我抓住他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快、快走!
锦衣卫……要、要來抓你们……”阿潜脸色骤变,反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腕,
抓得我生疼:“你说什么?!”我急促地把听到的话说了。阿潜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低喝一声:“中计了!”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头顶传来一声轻佻的口哨声。
我们猛地抬头,只见旁边不高的院墙上,那个本该在吃馄饨的年轻锦衣卫正蹲在那里,
咧嘴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哟,果然钓到大鱼了。省了爷不少功夫。
”**(五)**“跑!”阿潜反应极快,猛地将我往巷子深处一推,
自己则踢翻了旁边的杂物堆,阻挡追兵。他对这一带极为熟悉,
拉着我在狭窄曲折的巷道里狂奔。我从未跑得如此拼命过,心脏咚咚地擂着胸膛,
喉咙里满是血腥味。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紧追不舍。好几次,
冰冷的刀锋几乎擦着我的后背掠过。阿潜显然武功不弱,身手灵活,但带着我这么个累赘,
速度大打折扣。他脸色铁青,时不时看向我,眼神复杂,
既有恼怒又有一种不得不保护我的憋屈。他故意往人多热闹的集市跑,
利用人群暂时阻碍了身后的追兵。就在我几乎要脱力倒下时,
一辆毫不起眼的灰篷马车疾驰而来,精准地停在我们身边。帘子掀开,
是乔柘哥哥沉静的脸:“上来!”阿潜率先跃上车,然后一把将我拽了上去。
乔柘哥哥立刻催动马车,马儿嘶鸣一声,冲了出去。阿潜喘着气,
从车厢里摸出一张小巧的弓和箭矢,探身出去,对着追得最近的那个锦衣卫就是一箭!
那锦衣卫慌忙闪避,箭矢钉在他身后的墙上,嗡鸣作响。这一箭,
彻底坐实了我们的“逆犯”身份。那锦衣卫不再犹豫,掏出一枚哨子,
尖锐的鸣响瞬间划破天际。“坏了!”阿潜脸色难看地看向乔柘。乔柘哥哥一言不发,
只是狠狠一抖缰绳,马车偏离大道,朝着城外狭窄的山路狂奔。马车颠簸得厉害,
我被甩得东倒西歪,胃里翻江倒海。然而比颠簸更可怕的是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呼啸声。
就在我以为这次在劫难逃时,乔柘哥哥忽然减缓了车速,靠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