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安静得能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祖父身上。
他们看到,这位经历过三朝风雨,连皇帝都要敬称一声“老师”的老人,此刻,正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看着我手中的那本书。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花白的胡须,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
“你……你说的是真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音。
“这……这是《南境异闻录》?”
我点点头,双手将木匣往前一送,捧到他面前。
“是,祖父。”
“孙女知道您一直惦念此书。五年前,孙女就开始托人四处寻找。这本书从未被刊印过,只在南境有极少数的抄本流传。而且因为年代久远,战乱频仍,完整的抄本,早已不存于世。”
“这五年来,孙女一共只找到了三份残篇,加起来,也不到全书的一半。”
“一份,是在江南一个破产书商的故纸堆里发现的。”
“一份,是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兵口中,一字一句记下来的。他当年,也曾是南征军中的一员。”
“还有一份,是孙女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翻译南境一个土著部落的古老歌谣,从里面还原出来的关于草药的部分。”
“剩下的内容,孙女只能根据您平日里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结合无数史料、杂记,一点一点地推测、考证、补全。”
“这本书,是孙女花了五年时间,为您补上的遗憾。”
“字字句句,都是孙女亲手抄录。抄错了,就重来。墨淡了,就再研。”
“直到半个月前,才终于完成。”
“孙女知道,它或许比不上真正的原本,里面或许还有疏漏和错误。但这是孙女,能为您做的,全部了。”
“比起二叔的珊瑚,三叔的玉佛,它不值一提。”
“但它,是孙女的五年心血,也是孙女对您的一片真心。”
说完,我深深地,将头叩了下去。
再抬起头时,我的眼眶也红了。
这不是装的。
穿到这个冰冷的世界,面对着一群豺狼虎豹,只有这个老人给过我温暖。
为他做这些,我心甘情愿。
“好……好……好!”
祖父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颤抖着手,从匣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那本书。
那动作,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奇珍。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牛皮纸的封面,就像在抚摸一位失散多年的故人。
他打开书,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纸上我清秀的字迹。
看着看着,两行热泪,从他满是沟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是它……就是它……”
“‘赤尾蝎,三寸长,遇之则死,以鬼针草汁液涂抹,可避’……没错,就是这句话,当年先帝就是被这东西蜇了,我就是用这个法子救的他……”
“还有这个,‘断肠花,其色如血,食之三步倒,其根茎捣碎,可为良药’……我还记得,当年咱们就是靠着这个,才解决了军中断粮的危机……”
老人像是陷入了回忆,喃喃自语。
他时而哭,时而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场的所有宾客,都看呆了。
他们何曾见过国公爷如此真情流露的一面?
这一刻,再也没有人觉得那本书寒酸了。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份礼物的分量。
它承载的,是一个老人最珍贵的青春记忆,是烽火岁月里的生死之交,是再多金钱也无法衡量的家国情怀。
和这份礼物相比,那红珊瑚,那美玉佛,瞬间就变得俗不可耐。
二叔和三叔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了猪肝色。
他们站在那里,像两个跳梁小丑,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们费尽心机准备的昂贵礼物,以为能稳操胜券,结果,却被一本不值钱的手抄书,秒得连渣都不剩。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
这是把他们的脸,按在地上,用鞋底反复摩擦。
周围的宾客,看他们的眼神,也变了。
从刚才的羡慕,变成了鄙夷和嘲讽。
“啧啧,送礼送到老子心坎里,这才是真孝顺啊。”
“可不是嘛,那两个儿子,送的东西再贵又怎么样?国公爷根本不稀罕。”
“我看啊,他们就是想拿钱砸人,结果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还是这个孙女贴心,知道国公爷真正想要什么。”
这些议论声,像一把把刀子,扎在纪伯均和纪仲德的心上。
他们的脸,**辣地疼。
而我那位好堂妹纪雪柔,此刻的表情也精彩极了。
她站在我身后,低着头,死死地咬着嘴唇,捏着手帕的指节都发白了。
嫉妒和不甘,几乎要从她的眼睛里溢出来。
在原书的情节里,此刻本该是她大放异彩的时刻。
她会献上一幅自己绣的《百寿图》,针法精湛,寓意吉祥,获得满堂喝彩,彻底把我这个炮灰踩下去。
可是现在,风头全被我抢了。
她的《百寿图》,就算再精美,跟我的《南境异闻录》比起来,也显得匠气十足,毫无灵魂。
我能感觉到她怨毒的视线。
但我不在乎。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这奇妙的氛围。
“纪公,《南境异闻录》,孤,也曾听父皇提起过。”
说话的,是太子李承乾。
他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我们面前。
所有人都躬身行礼。
“太子殿下。”
李承乾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
他的目光,落在了祖父手中的书上,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敬重。
“父皇说,当年若不是纪公和这本书,他恐怕早已魂断南境。这本书,不仅是纪公的宝贝,也是我大周皇室的恩物。”
“不知纪公,可否让孤,也开开眼界?”
这话一出,全场皆惊。
太子竟然对这本书如此推崇!
这下,这本书的价值,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寿礼了。
它被赋予了更高的意义。
是忠诚,是功勋,是君臣情谊的象征。
祖父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忙将书递过去。
“殿下言重了,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殿下想看,是这书的荣幸。”
李承乾郑重地接过书,翻看了几页,不住地点头赞叹。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风骨。内容详实,考据严谨。纪大**,真是蕙质兰心,才情不凡。”
他转过头,看向我,漆黑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探究和欣赏。
“纪瑶,你花了五年时间,为你祖父备下这份寿礼。这份孝心,孤,深为感动。”
“你,想要什么赏赐?”
太子殿下要赏赐我。
这话一出口,我那两位叔叔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嫉妒得快要滴出血来。
能得太子一句“赏赐”,这是多大的荣耀?
传出去,我纪瑶的身价,立刻水涨船高。
以后谁想动我,都得掂量掂量。
三叔纪仲德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被二叔纪伯均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他们知道,现在再跳出来,就是自取其辱。
纪雪柔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我猜,她手里的那方丝帕,估计已经被她拧成麻花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
这就受不了了?
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我屈膝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多谢太子殿下垂爱。能为祖父分忧,是孙女的分内之事,不敢求赏。”
我的回答,让不少人都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不骄不躁,懂得分寸,这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太子李承乾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
“哦?当真什么都不要?”
他似乎是在考验我。
我知道,这种时候,越是推辞,越显得虚伪。
但若真是狮子大开口,又会落了下乘。
我沉吟片刻,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若殿下定要赏赐,那孙女,倒真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
“孙女自幼体弱,不喜喧闹。国公府外,西郊有一处别院,是母亲当年留下的陪嫁。那里山清水秀,很是清静。”
“孙女想求殿下恩典,准许孙女开春之后,搬去别院清修,颐养身体。”
“另外,孙女想,接祖父同去。”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大厅里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的祖父。
他愕然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瑶丫头,你……”
而二叔和三叔,则是先惊后喜!
我简直能看到他们头顶上冒出了狂喜的泡泡。
让我搬出国公府?
还把老头子也一起带走?
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他们做梦都想把我们这两个“绊脚石”弄走,好彻底掌控国公府的大权。
现在,我居然自己提出来了?
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三叔纪仲德差点就要当场答应下来,幸好二叔纪伯均还有点脑子,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纪伯均强忍着激动,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瑶丫头,这怎么行?”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搬出去住?传出去像什么话?”
“再说,父亲大人年纪大了,身边怎么能离得了人照顾?去别院那种偏僻地方,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好像真的很关心我们一样。
我心里冷笑,脸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脆弱和委屈。
“二叔说的是。只是……府里人多口杂,妹妹们又都活泼,我身子不好,实在是有些吵闹了。”
“而且,我只是想去静养,又不是不回来了。祖父的身体,我自然会请最好的大夫照料,绝不敢有半分疏忽。”

